第十四章 灯灭(2 / 2)
“她需要地方安胎。看这情况,她自己家里人是指望不上了,明礼呢,不蹲个几年也出不来。她现在又没有经济来源,等孩这子生下来,妈还得帮着照顾月子。要是这房子卖了,他们连个安身的地儿都没有,总不能一起接到你那儿去让你养着吧?”
邵岩本以为,明宪陪自己远赴千里将明实的骨灰接了回来,还帮着一起操持后事。他向来明事理能辨是非,没想到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寒意顿生。
而邢氏听儿子这番话,明显是在给自己撑腰,更加理直气壮,眼神儿都快瞥到天上去了。
邵岩环顾四周,发现竟没一个人能帮着自己说话。她昨晚刚在债主那儿受了委屈,今日又在婆家遭到了这般奚落,心想如今这局面,平房肯定是卖不了了,欠的钱不知何时才能还清。
“好啊!好啊!你们这是不给我们孤儿寡母留活路啊!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们这家人。”
“你也知道你是外姓人,不和我们是一家人哪,哼!明实这一脉,成绝户喏!”
“行,你们既然不帮着还债,也不认明实这两个女儿,那咱们就此决裂,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邵岩既难过又愤怒,奋力将眼前的桌子一掀,刹那间,桌上的杯盘碗筷尽数掉落在地。
如此一来,这顿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
在众人惊愕的同时,邵岩带着两个女儿,决绝地离开了平房。
母女三人回到家,发现家门口站着两个人,似乎等待已久。
“外公!”星韧飞奔过去,扑进了其中一人的怀里。
“诶!我的乖星儿,想外公了没有?”来人将星韧抱起,慈祥地贴脸问到。
星韧顺势抱住外公的脖子撒娇:“嗯!可想了,天天想!”
“星儿,快下来!外公身体不好,受不住你折腾,听话!”
“嘿嘿,没事,抱一会儿不打紧的。”
“爸、妈,大老远的,你们怎么来了?”
来人放下星韧,拄着拐杖转身怜爱地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地道:“岩岩,你还想瞒我们多久?”
邵岩父亲,邵泽轩,192年代生人,出生在一个大家庭,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生得英俊挺拔、为人豪迈豁达,建国前考入了省大。194年代前后的大学生,各方面质素都是相当优秀的。时移世易,邵泽轩由于家庭成分问题,为人又眼高于顶、倔强不服软,几经沉浮。在经历了特殊时期的几年苦难岁月后,被安排到寅城邻市一所普通高等院校教学直至退休。
其时邵泽轩已年过古稀,由于年轻时所受的非人般的折磨,使他留下了不少病根,如今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身形也日复一日的清矍瘦削。
邵岩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向来深居简出,因而并没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邵老爷子又何等精明,在发现端倪后,稍加打听,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年迈的父母还在为自己操心,邵岩不禁心里一酸,强忍眼泪道:“爸妈,快别站着了,进屋再说。”
说罢,叶蓁和星韧一同搀扶着外公外婆进了家门。
邵泽轩观察女儿和两个外孙女的气色,再看看这家里的景象,胸中已如明镜儿一般。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不忍女儿难过,直接开门见山,“你先具体和我讲讲。”
听完邵岩的讲述,邵泽轩拍桌怒斥:“哼!这是欺负我邵家没人呢!”
随即又转头看向两个外孙女,短短几月不见,她们之前那明亮活泼的劲儿被消磨掉不少,言行之间处处透着股战战兢兢的模样,令他颇为心疼。邵泽轩牵住叶蓁和星韧的手,转为温和慈爱的语调:“你们不要怕,外公有办法。”
“咳咳咳、咳咳咳……”
或许是刚才的情绪起伏,邵泽轩不断咳嗽,妻子在一旁担心地帮他顺气。
待喝了几口茶缓过劲儿来,他这才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些债主说得也没错。至于家里的那些物件,抢走就抢走吧,你们人没受伤就好,都是身外之物,就当了了明实和他们昔日的情分。”
“咳咳,我们老是老了,但好歹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了些钱,你先拿着用作日常开销,俩孩子这么乖,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她们。至于这房子剩余的尾款和外面欠的那些钱嘛……我和你妈妈名下还有几间铺子,我打算明天一早就托人去卖掉一间,想来能足够还清欠债了。”
“爸,不用这么着急,铺子卖了挺可惜的,”邵岩出声阻止,“这房子剩下的钱,明实厂里说的是两年内还清就行。还有,昨晚来要债的人也不是全部,好几个和明实关系铁的,比如赵厂长,就说过不着急还钱,他借的还是大头,两大两万呢!”
“不行!欠着别人的钱,做人做事都得低人一等!你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吗?我们邵家的人,不能为这五斗米折腰,宁愿别人欠我们的,也不能欠别人的,丢了啥也不能丢了骨气!”
邵岩闻言,低下了头:“爸、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还得让你们为我操心。”
“嘿嘿,这是什么话?我已风烛残年,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活着的时候还能帮衬帮衬子女,让你们过得舒心些,我是打心底里高兴。”邵泽轩慈祥地摸摸星韧的小脸蛋儿,“乖星儿,别害怕,等到外公的铺子卖出去了,就不会有人再来家里吓唬你们啦!”
邵岩心怀感激,含泪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好的父母,如邵泽轩一般,就像是人生荆棘路上的一剂疗伤良药,在满身伤痕时,能治愈你的疼痛。但世界复杂、世事多变,这样的父母,又能有多少呢?
买卖商铺的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因着卖家人品信得过、商铺地段又好,在几番讨价还价之后,买家爽快地付了钱。
虽说邵泽轩对待子女,向来是一碗水端平,但此次情况紧急,因为给了小女儿太多资助,大女儿难免心生不满,邵溪和邵岩姐妹之间倒是生出不少嫌隙。邵岩自知理亏、心内愧疚,探望父母时也都识趣地避开姐姐。
众所周知,无论什么年代,同地段商铺的价格都远高于住宅。卖出的这间铺子,完完全全地解决了邵岩家里的燃眉之急。
好在学校效益还不错,邵岩的工资节约着点用,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再加上邵泽轩时不时的帮衬,家里被抢的物件大多都重新补了回来,母女仨的生活和之前相比,倒也差别不大。
春去秋来,窗外的树叶已开始变黄。
每到夜晚,叶蓁的卧室时不时传出读书声:“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人死灯灭,或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