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神迷梦(2 / 2)
“没有那个时间,撑不住的时候会吃的,不用担心。”我头也没回,不停趴在祭坛上演算着术式。
塞勒涅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洞口放着的昨天、前天、大前天送来的饭盒,当时也听到了同样的话,盒子却连打开的痕迹都没有。
自那场饭桌上的谈话起恩底弥翁就像变了一个人,除了必要的事物外几乎一步都不离开石窟,也不与人交流,就连最亲近的她一天都难说上一句话。这个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没日没夜地算着、画着,似乎是要把自己熬到灯尽油枯。
一股焦躁的火燃烧在我的心里,使我无心去面对任何其他的事。两年过去了,我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术式没有一点点进展?迈马恩最年轻的萨满?神眷之子?真是笑话!
“恩底弥翁……”塞勒涅站在远处,这段时间她已经不太敢靠近我了,怯生生地说。
“干什么?!”一条数列写错,报废了整张草纸,我恼火地仰头,话说出口不觉变成了吼。这让她吓了一跳,缩了缩身子,低头咬着嘴唇。
“没,没事……”蚊子一样颤声说完,塞勒涅转身跑了出去。见状我有些后悔,抬手想要挽留,但最后还是拉开一张新的草纸演算起来。
刚刚的情绪失控不只是因为她打扰了我的计算,最近我开始怀疑,我让塞勒涅参与进来是不是因为我想要逃避,我心底懦弱的一面想为失败找一个借口?可即便如此,这段时间我是不是对她太过分了些?
但想到这我又摇摇头,如果我想做出一番成就,那就不该把心思浪费在这种琐事上。
自那之后又过了八个月,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我开始变得浑浑噩噩、蓬头垢面,脑子一片混沌。真是讽刺,当初我扬言要掌控别人的梦境,如今甚至分辨不了自己是不是醒着。
我摇晃着走出洞窟,今天也没有任何突破,我所做的一切都毫无价值。几天前塞勒涅告诉我要快点回村子里,老萨满有事要对我交代。我知道是什么事,新任萨满的就职仪式已经被拖延了两年,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我这样一事无成,又有什么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呢?边想着这些边走,多日没有进食的身体忽然失去控制,脚下一空从陡峭的石壁上滚了下去。身体不停在岩石上摔打,就像被无数人围殴。这下可好,我咬着牙想,我要成为第一个摔死的萨满了。
但滚动在途中停了下来,我感到有人在我身后垫了一下缓解了冲击力。尽管还是受到了剧烈的撞击,但好在保住一命。
“谢谢你……”我吃力地扭过头,却大吃一惊。为我挡下冲击的那个人瘫坐在一块岩石上,胸口凹陷一大块,身下是大片血泊。我扑上前喊:“真的很抱歉,我、我马上帮你去找医生,撑住啊!”
但眼前这个戴着金属面具的男人只是吃力地摇了摇手,然后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人都不见了,连带地上的血泊,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时间我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用力揉着眼睛,却听到男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这是……没见过的术式,是你创建的吗?”他拿起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粘在我衣角上的草纸,仔细看着。
“完成不了的术式,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已。”一聊到术式,我的注意力瞬间被带偏了,竟然忘了想他为什么能起死回生。
“很不错的想法,只是有些思路不对。”他径自摘下我耳朵上的墨笔开始勾勾画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改……”
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我只有十九岁,但没几个人够格在术式上指导一个萨满候补。但我的底气在看到他递过来的草纸时消散了,上面标记了十几处地方,只做了些基础的修改,但却展现了数种我没设想过的思路,并且每一种都比我现有的计算走得更远。
“一时只能想到这么多。”他的面具是把脸完全遮住的,我却觉得他笑了一下。
“你……你等等!”我回过神来,喊住转身要走的他,“你也是萨满吗?”
“不是。”他轻轻摇头。
“那么……是巫?或者方士吗?”我又追问。
他又摇摇头。
“那么,至少告诉我名字吧,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导师。那些孩子们都是这么叫我的。”我又感觉到他笑了,逆着初生的朝阳,他散发出一种父亲般的慈祥来。
塞勒涅惊异于我的变化,不懂一个原本死气沉沉、焦躁易怒的人怎么一下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但她不敢多问,生怕我再变回之前的状况,只能默默为现状开心。
在继任仪式上,作为新任萨满的我第一次公开展示了月神迷梦。不借助任何图腾与祭坛,月白色的光芒使在场的所有人进入短暂的沉睡,他们共享了同一个梦:皎洁的月亮自水面升起。
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与热烈的欢呼中,我接受了老萨满的符咒项链,那是责任的象征,从此我将不负任何人的期望。
我试着在兴奋的众人中找到塞勒涅,想马上把术式的进展分享给她;但拥上来的人们簇拥着我远去。最后一刻我看到了她,她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人独立,嘴角带着笑意,眼睛却因眼泪而格外晶莹。我想要告诉她我做到了,但刚一开口,声音就淹没在众人的欢呼里。
我还想为前段时间的冷落和冒犯道歉,可终究没说出来。
……
又一次下坠感袭来,又是更深一层的梦境。这次我稍微稳住了身形,渐渐习惯了四周环境的变换。
我在一间窄小的草屋中,面对着一个萎靡不振的年轻人。他面容消瘦、眼睛红肿,整个人皮包骨头,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我皱了皱眉头。
“自从戴玛拉死后,荣恩已经半个来月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就像……”塞勒涅边小声说边看了我一眼,咽下最后那一个“你”字。
“你真能让我再见到她吗,大祭司?”荣恩抬起头看我,眼神像一汪死水。
“只要你相信我,”我蹲下身拍了拍这位失去爱人的年轻人,“我会把一切都办妥的。”
“他们叫你‘造梦的恩底弥翁’,在传言里你就像神一样。”荣恩苦笑了一下,“可我还能相信什么呢?所有我能相信的东西都已经随着她消逝在乌漓河里了。”
“那就相信她还在你身边吧,只要你还有这个愿望,我就能把她还给你。”我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
荣恩枯竭的眼睛中露出一点希冀的光,借这个机会我完成了施术。他瞬间入梦,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容。
“当他醒来时发现爱人不在人世,岂不是更失落吗?”塞勒涅帮他盖上被子,我们一起离开了草舍。
“不会。”我坚定地说,“月神迷梦的作用不只是制造梦境,更重要的是修改大脑的认知。我会将不好的记忆封闭起来,荣恩会认为爱人从未死掉,只是暂时无法相见而已。每次他入睡都会与爱人重逢,而他醒来时那些记忆又变得模糊,他只会觉得享受了一段虽记不清却无比幸福的时光,这份幸福就会成为他活下去的源动力。
这样的美梦会持续一段时间,直到他接受爱人离开的事实。”
半年以来我一直在迈马恩四处游历,用月神迷梦帮助着一个又一个对现实绝望的人。我是这个国家的萨满,保护我的人民是我职责,我必须治愈他们所受的创伤,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果然如我所预料的一样,荣恩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变回了那个阳光爱笑的小伙子。他白天出去放牧,下午去谷场打草,每天人们都能看到他哼着歌赶羊的身影。他的羊又白又肥,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云朵,而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只要消除了不好的记忆,任何人都会是最快乐的人。
“看吧。”我得意地对塞勒涅说。
“这个术真的能给大家带来幸福啊!”在和煦的春风里,塞勒涅的笑容像欢快的水流。
七天以后确认荣恩彻底恢复了正常,我和塞勒涅一起离开了这个村庄。还有许多人需要我的帮助,月神迷梦还可以拯救更多的人,想到这里就无论如何都没法停下来。
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几乎走过了整个迈马恩,每一寸土地都有我们留下的痕迹,每一个村庄和城市都有我们拯救过的人。看着他们如同死灰的心重新焕发生机,我终于觉得自己对得起脖子上项链的分量。
再次回到那个村子是一年零两个月后,作为归乡的必经之路也作为复检的考虑,我们再次来到这里。但我们并没有见到荣恩,原地只有一间破烂失修的草屋,和一面什么都挡不住的、腐朽的烂门。
村民们告诉我们,一年前就在我们刚刚离开村子不久,荣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