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这个世界怎么了(1 / 2)
给孟廷议功减刑之事,赵学尔进退维谷,但很快就不只她一个人烦恼了。
“议功?”李复书看着站在殿前的朱志行,面上惊疑不定。
曲智被押解进京都之后,刑部很快提审了他,如赵学尔所料,他的口供和自首书上的内容差不多,再加上有孟廷写给他的亲笔信为证,人证物证俱在,孟廷的案子很快就有了结果。
早朝时刑部尚书傅卫向李复书汇报了案情和判决结果,曲智因为没有收受贿赂,也没有直接参与或者事先知情兼并土地和杀人命案,并且从书信上看出他早就有了悔过之意,又自首有功,因此按渎职罪判了五年刑期。加上此案虽是由曲智自首之后曝光的,但实际早在姜无谄巡视地方时就已经记录在案,而曲智也正是摄于姜无谄的威名才主动自首。李复书早就放话,凡姜无谄代天巡狩时积累的案件,一经查实皆按罪加一等处置,因此曲智最后的刑期定为十年。
而孟廷因为收受了大量贿赂,被认定为贪赃枉法罪,赃款数额之巨大,本该处以绞刑。但念在其没有直接参与或者事先知情兼并土地和杀人命案,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便免除绞刑,判了死刑。傅卫问李复书是否还要罪加一等,李复书答人死如灯灭,往事已矣,一切恩怨情仇烟消云散,何必再加罪刑?因此孟廷最终仍然被判了死刑。
双方供词契合,案件案情清晰明了,本应该就此结案,但此时却有人提出了要给孟廷议功减刑。
议功减刑的事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可此刻为政殿上的气氛却有些怪异。
因为提出要给孟廷议功的人,是朱志行。
孟廷因为数十年前的一次举手之劳,成为了当朝皇后的救命恩人,一下官升数级,奖赏无数,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卫瞬时变得仕途坦荡。这样的传奇故事在两年前可是极大地轰动了京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孟廷是赵学尔的救命恩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利益再也不可分割。
还有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便是赵学尔和朱倩之间的恩怨。三年前所有人都以为朱倩会成为太子妃的时候,赵学尔横空出世,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朱倩的荣耀,以至于现在做主中宫的人是赵学尔,而朱倩只能屈居于一个妃位。皇后和后妃之间的差距,不单是这一时名分的高低,甚至对家族的绵延和后代子孙的影响都是巨大的,所以赵学尔和朱倩之间的恩怨不单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更是赵家和朱家两个家族之间的恩怨。
如此影响深远的、几乎不可化解的仇怨,双方不打起来都是万幸。
可朱志行现在却主动为赵学尔的救命恩人求情,这叫人如何能不惊讶呢?
尤其李复书知道这罪加一等的法子便是朱志行想出来的,也大略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可转眼他竟在替孟廷开脱,这下连李复书都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了。
朱志行站在大殿中央,在一众大臣们之中显得尤为突兀,绝大部分人都向他投去疑惑和探究的目光,偶尔有一两道了然和忌惮的神色夹杂其中。但他本人却仿佛根本不受这些目光的影响,神色平静地继续为孟廷陈情:“孟将军虽然犯错,但他多年前曾经救过皇后的性命,功劳卓著,再加上他此次犯的也并非十恶重罪,还请皇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酌情议功减刑,饶孟将军一命,也能体现皇上和皇后对功臣故旧的一片爱护之心。”
这话若是换一个人说出来,必定感人肺腑,好一副尊君重友的仁慈心肠。
可惜这些话是从朱志行的嘴里说出来的,众人除了目光中更添一份探究的意味之外,想的便是这个老狐狸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有更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卫亦君突然站了出来,高声道:“臣以为朱相所提之事不妥。”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卫亦君来京都之前,便是在赵学尔的父亲赵同的手下办差,而且极受赵同的重用。平日里赵学尔派人与大臣们问政,也是找卫亦君最多,所以卫亦君与赵家父女的亲近不言而喻。
可他此时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给孟廷议功,众人一时都有一种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的感觉。
尤其李复书知道赵学尔在卫亦君心目中的地位比赵同还高,而柳弗愠更知道卫亦君对赵学尔的情谊,此时再看朱志行和卫亦君的举动,李复书和柳弗愠二人不由得思虑更深。
卫亦君站至朱志行的身边,两个人对视一眼,仿佛都从对方幽深的眸子中看到了火花四射。
只这一眼表达了类似交战的讯号之后,卫亦君便错开了眼锋,转而面向李复书,缓缓开口:“如今各项改革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改革之事业道阻且长,尤其代天巡狩的使臣刚刚换了人选,吏治改革正处于极为敏感的关键时期,皇上前几日才说了要严查严打贪官污吏,若是这个时候议功减刑,便与改革的初心相悖,所以臣以为此时不宜给孟廷议功。”
朱志行呵呵笑了两声,看卫亦君的眼神犹如看负心汉一般:“可孟将军与他人不同,他救过皇后的性命,卫侍郎与皇后同出承州,还曾在赵国公的手底下办差,现在却一心置皇后的救命恩人于死地,不知皇后知道了该有多么的伤心。”
卫亦君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炬,毫不理会朱志行地嘲讽,凛然道:“既然是改革,便是自上而下都要遵守,岂能因为他有过一些功绩便不遵守国法律例?我想即使皇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他稍稍倾斜了视角,撇了朱志行一眼,蔑视道:“而且我是朝廷臣子,享国家俸禄,所思所虑都是为了国家百姓,而不像朱相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至于在公务上竟也有了偏颇,实在是要不得。”
“你……”朱志行颤抖地指着卫亦君,虎目圆睁,怒不可遏。自神武太后在时他便已经身居宰相之位了,这些年位高权重,即使是王公皇子们也要给他些脸面,其他人更是迎合奉承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人敢给他气受?可恨卫亦君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中书侍郎,竟敢指着他的鼻子骂,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朱志行竟然被激得一时失了态。
幸而他还记得今日的目的是什么,衣袖挥下来的瞬间便隐藏了怒色。他不再理会卫亦君,转而面向李复书,只是声音仍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僵硬:“皇上,兼并土地和杀人命案的罪魁祸首是商人刘二,也是他多方钻营才搭上了孟将军昔日的一个同僚,并且主动委托此人赠送财物给孟将军以寻求庇护。孟将军却不过故旧情谊,一时义气便收下了,但他与刘二至始至终都没有见过面,就更加不知道刘二的罪恶行径了。”
“事发后孟将军还曾要求刘二把非法兼并的土地还给受害的农户,可惜刘二却一再地阳奉阴违最终杀人灭口,连累孟将军也被拖入了罪恶的深渊。孟将军因为割舍不去与旧日同僚之间的情义,又受了奸商的蒙蔽,才有今日之祸。只是他虽然官风不正,但终究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尤其他还是皇后的救命恩人,还请皇上能够看在皇后的份儿上为其议功减刑,饶他一命。”
朱志行的这一番话听着似乎极为通情达理,大臣们之中竟然还有不少人暗暗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尤其刑部尚书傅卫似乎极为感动,主动站了出来附议朱志行的提议。
但朱志行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他的这些说辞只不过是为达目的强词夺理罢了。
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给李复书一个配合他的借口,只要李复书愿意配合,他就已经成功了。
他面上平静但内心灼热地盯着李复书,希望李复书能够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
但李复书却低眉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他急切地目光。
反而是他身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又开口了:“按朱相的说法,既然孟廷如此无辜,罪不该死,那朱相不应该求皇上给他议功减刑,而应该直接叫傅尚书不要判他死刑才是。”
“卫侍郎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唆使朝中重臣徇私枉法,你把南唐律法置于何地?”朱志行抓住了卫亦君的错处,颇有些得意,义正严辞地道:“今日在这为政殿上,当着皇上和众位大臣们的面,卫侍郎行事都如此放诞不羁,只怕私底下还不知道怎样胆大妄为呢?”
面对朱志行的指摘,卫亦君毫不在意,反倒微微一笑:“我不过是看朱相救人心切,这才帮着想想办法,怎么到了朱相的嘴里就成了唆使傅尚书徇私枉法了呢?何况我若真想要唆使傅尚书做些什么,何不私底下悄悄地去找傅尚书喝两壶小酒?又或者赠些财帛?干嘛非得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唆使呢?又不是脑子犯了大病。”
说到“大病”那两个字,他特意撇了朱志行一眼。
朱志行离得那么近,自然看清楚了卫亦君看他那一眼时的微妙神色。
也不知道他把那一眼脑补成了什么涵义,顿时气得怒发冲冠,裂眦嚼齿。
而无辜被点了好几次名的傅卫抚了抚袖子里竖起来的汗毛,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李复书见朱志行气得差点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忙咳嗽了两声,提醒卫亦君不要欺负他的三朝元老。
卫亦君这才敛了敛肩膀,又微微低头,表示他不会再欺负老人家。
好在朱志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至于就被几句含沙射影的话气得去世,他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担心李复书会因为卫亦君的话而误会他,又找补了几句:“皇上,臣虽然怜惜孟将军因为一时意气而自毁前程,但也绝对不敢藐视国法徇私废公。虽然皇上任命臣作为此案的主审人,但臣全程都只不过旁听监审,提审犯人和判罪量刑等一应具体事务都是由傅尚书和刑部的各位同仁们共同完成的。臣从来没有以一己之私心干预审判过程,傅尚书和刑部的各位同僚们更是不偏不倚秉公执法,还请皇上明鉴。”
朱志行话音刚落,紧跟着傅卫也是一副既惶恐又愤怒的模样道:“皇上,臣对犯罪嫌疑人的定罪和量刑俱都有法可依,绝没有欺公罔法之处,还请皇上明察。”
两位老大人委屈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李复书正要安慰几句。
这时卫亦君又开口了:“傅尚书若不是欺公罔法,那就是用错了律法条文,判错了刑。”
傅卫堂堂刑部尚书,竟然被人质疑用错了法条?
朝中的大臣们都忍不住躁动起来,连李复书看傅卫的眼神竟然也茫然中夹杂着一丝怀疑。
傅卫见状,顿觉不堪受辱,一时气血上涌,差点晕厥了过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咬牙切齿地道:“孟廷收受奸商刘二的财物,并且请托临州刺史曲智为其掩盖罪行枉法裁判,是为受财枉法赃,按律一尺杖一百,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满十五匹处绞刑。孟廷收受巨额贿赂,按律当处绞刑,但念在他收受贿赂之前并不知道刘二所求,且曾经劝阻刘二作恶,仍心存一丝善意,所以为其减刑一等,判为死刑。不知卫侍郎认为我哪里用错了法条?”
傅卫的解说合情合理,那一丢丢因为不了解案件详情而产生的怀疑顿时涣然冰释,众人都等着看卫亦君如何解释。
谁知卫亦君竟然不急不躁,还冲着傅卫乐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傅尚书也别冲着我瞪眼,说您用错了发条的人是朱相,又不是我?”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傅尚书用错了法条!?”朱志行吹胡子瞪眼,不敢相信卫亦君在这为政殿上竟然也敢胡说八道。
卫亦君一本正经道:“您刚刚说孟廷是从他旧日的同僚,也就是他如今的下属手里接过的财物,他从来没有与刘二见过面,且收受财物之时也根本不知道刘二所图。既然如此,那孟廷犯的应该是所受监临罪,而并非贪赃枉法罪。所受监临赃按律一尺杖四十,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八匹徒一年,满五十匹流两千里。如此说来孟廷的量刑最高应该是流两千里,确实罪不当死,傅尚书差点枉杀了人命啊。”
朱志行嗤笑一声,蔑视道:“卫侍郎既然不懂律法,就不要在这里装懂。官员不因事受财,即只接受下属或者管辖对象的财物,但是没有枉法行为的才能以所受监临罪论。傅尚书刚刚才说过,孟廷不但收受贿赂,还唆使临州刺史曲智为刘二掩盖罪行枉法裁判。”
“按照我朝律法,官员接受有事之人的贿赂,为其向有关官员请托,比照受财枉法罪论处,原本最高刑罚应为流三千里。但是曲智原本不愿意枉法裁判,迫于孟廷的强权压制才不得不同意,这才给了刘二胆量和机会杀人灭口,造成了极为恶劣的严重后果。所以我与傅尚书一致认为孟廷的行为不能只归于‘请托’,而应定为曲法裁判,所以最终定罪量刑时以受财枉法罪论。”
“哦,原来如此。”卫亦君一副受教的模样。
朱志行不耐烦地瞥了他两眼,还以为他有多厉害,没想到是满罐子不荡浅罐子荡。
解决了卫亦君这个麻烦,朱志行准备继续请求李复书给孟廷议功减刑:“皇上……”
忽然卫亦君又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地道:“啊,我想起来了。受财枉法赃和受所监临赃适用的对象好像都是监临主司而并非一般官吏,除监临主司之外的一般官吏若是因事收受他人财物,则属于‘坐赃’。坐赃罪止徒三年,所以孟廷最高应该只能被判徒三年而已,可傅尚书却判了他死刑。啧啧,真是草菅人命啊。”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歪头眯眼打量着傅卫,那眼神仿佛傅卫就是一个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