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岁月里(1 / 2)
太阳暖融融的,人们奔波劳碌逐渐拒绝午后的温柔,流浪猫躲在角落里以防标榜之爱,不知花草作何感想,是否还对造化怀有感恩。
z省s市,市级人民医院。
风幽幽地拉扯窗帘,像孩子拉扯母亲的衣角,太阳艰难地投进来一点,询问要不要光。白色床,白色被子,白色的空气和牟洁那张白色的脸,守了七天七夜。
落尘渊看星空变了样,就像黎明,逐渐变白,直到他看清了病房的样子。他感觉梦幻灭了。他到底不是英雄,当他把心完全交给了一个不真实的自我,他就已经承认自己原来是个弱者。
陈炎芳,落恢悦,和好的韩洲沉,被他整死的胡阳丰,这些,都不存在。
他突然捂着脸哭起来。他觉得自己好没用,连自己的女孩都保护不了,还被当傻子玩,到最后每个人都把他当傻子……
床边牟洁抽搐了一下,一看见儿子醒了,连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好端端干嘛要跳楼啊……
落尘渊哭得愈加伤心,他失声说我真的受了好多委屈你一点都不知道啊……
牟洁也流泪,这么一看她的脸色更是恐怖,发白的嘴唇和灰白的双颊,已然没有了生机。
“医生说你的左胳膊和右腿骨折了,现在包着石膏,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牟洁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着问。
落尘渊只觉得那两肢发麻,他摇摇头。
“好,好,你别乱动啊,我去叫你爸。”牟洁说完就出了门去。
这个女人来到这个家时,落尘渊只有九岁,跟着爷爷一起住在后院,也就是那个和土坯房连在一起的矮房子里。家里的出行工具只有落临江的一辆电瓶车和落尘渊爷爷的一辆电动三轮。家里除了一台老式彩电别无可以称得上是配置的东西。她来的时候带了一只狗,好像是是吉娃娃和哈巴狗杂交的,落尘渊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也不怕被咬,说什么都要摸摸它,没想到一直到那只狗死,都没有真正和它做成朋友。大约是那时候正处于恋爱脑时期吧,又或者是落临江在恋爱方面的个人魅力,牟洁忽略了对方的家庭条件,死活都要在一起。牟家人也是有这个条件和觉悟,把彩礼免了,后来落家紧迫还给倒贴了不少。
后来落尘渊才知道,牟洁和外婆,舅舅他们,真的是绝好的,不论是爱,还是理解,都是所谓“旧封建遗物”中千金难买的良缘。牟就这样和落临江相互扶持,给家里装了三台空调和三台液晶电视,落尘渊和爷爷也一起住到了前院儿,最让落临江往昔那些弟兄们叫好的是那台小汽车,银灰色的车身从此宣告这个家庭不是原来那个浑浑噩噩的家庭了。
门轻轻打开,牟洁带着落临江进来了。
落临江原来的长头发已经全部剃光,只剩下了一层发茬。他眼眶发红,眼里头还蕴着泪。
“醒了?”
“嗯。”落尘渊头偏向一边,把眼泪倒干净。
“受委屈了吧。”
“我不想上学了。”
落临江沉默了。
牟洁趴到床前说尘渊你刚醒手脚都是麻的吧,我帮你揉揉,右腿和左臂只能多忍忍了,另外一对我给你捏一下……随后就从落的肩膀开始。
母亲跟着父亲一起干了这么多年装修的体力活,平时照顾父亲也练就了这么一套手法。
落闭上眼睛,脑子里软绵绵的,像是一根根弩弦从牙上撤下。
“有什么事可以我们说……不想和爸爸说就和妈妈说,跳什么楼……”牟洁眼里又是一阵酸,背过身去。
当初小落也说过自己压力好大想跳楼,落临江在气头上说你跳楼好了省得我操心,牟洁连忙说他要是真的出什么事情你肯定也不会舒服到哪去的……果然落临江现在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背对着母子二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落临江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来说现在醒了就好,干脆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后面还想说点什么,憋住了。
“对,对,你好好养伤,这么高跳下来没给你摔出其他什么毛病,我儿命大,”牟洁露出了笑容,“好得快还能一起去清明祭祖,不然祖宗怪罪了。”
落尘渊吃一口母亲递过来的沙糖桔瓣,感觉身上好像还真没出什么问题。他把吊针拔了,说我上厕所去了,然后一溜烟出了病房。
身后是落临江对牟洁的小声交谈。
“这么快就好了吗?”
“不知道。”
s高级中学。
“伟杰,你生日什么时候到啊,想吃炸鸡了,食堂的饭菜吃腻了都。”薛少卿转过去。
“在五月份。”
薛少卿睁大眼睛,竖起五个手指,晃了晃,说五月份??哥们这才三月份啊!
“急什么急,等落尘渊回来再说。”
“啊,等他一个人啊,要不这样,你早点把生日过掉,到时候单独给他买一份就行了,怎么样?”
吴伟杰斜着眼睛看了薛一会,说生日还得照时间过,不然我天天过生日。
薛少卿笑了,说天天过生日也行,礼物我们送你一次就行了。
“算盘打的叮咣响啊。”吴伟杰戏谑一句,说上厕所,就站起身,出去了。
近一米九的身高,加上那张帅脸,还好这学校里的都是志在于学的人,不然他的学习成绩绝不可能给他减分。当初落尘渊被整的接近一半过程他都是亲眼目睹或耳闻的,落尘渊这人是可怜,可吴也帮不了多大忙,只不准帮了还要挨两下胡阳丰的拳头。他要不是有钱,什么都不在乎,篮球打得好,胡阳丰这伙人也不会拿他当朋友的。
“有钱真好!”他突然对旁边的一个人说。
那个人愣了一下,接着应道是啊伟哥。
那该是上高中以来最舒服的日子了,散文里说的意境,意境里的阳光,总算是真真切切地让他感受到了,落尘渊伸出手,这阳光,诗一般,让他掬了满捧。竹椅也许久没有见过阳光,以往连人一周都只见一两次而已。田野中镶嵌着池塘,池塘的水波纹层层,随着风律动,云和天掺和在一起,若不留心时也觉是蔚蓝,若注视良久,便会发现那蛋花酒一样的混调。远远地树见客落了座,袅袅地舞了起来,带着王朝的商女之心,诉说那百千年的见闻。
“好啊!”落尘渊从兜里掏出钢笔,写下。
每一粒尘土都曾活过,更有何物,不曾拥有过生命。
是呀,这片大地上,生长了几千年的人类,人类死去又会回到土里,一代代的遗体平铺开来,每一粒尘土都曾是一个人,而这些“人”后来变成了树,草,花抑或是去向了动物的身体,成了动物的一部分。
怎么不见得这些生物没有人的一些思考呢?
他已经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心情其实早已解放,可是如果他回到那个环境里,他知道他会迅速地被压抑,不仅是来自于个别人的压迫,更来自于全部人的偏见。历史研究者喜欢多方史料考证,不轻信一家之言,这是他们研究者的基本素养之一,而一般人尤其是低俗的人往往只听信更让自己能够有攻击权的言论。比如一对情侣分了手,比起说他们和平分手,这类人更喜欢听信“扣绿帽子”的说法,这样他们就可以攻击所谓“错”的一方,甚至嘲笑弱势的一方,由此得到低贱的快乐。
不去想不去想。落尘渊闭上眼,继续感受阳光。
他的左臂倒是没有后遗症,右腿可能是肌肉出了问题,走路时一瘸一拐,那点微小的发力差距和神经调控愣是无法平衡。
“呵……”落狠狠地往右腿上锤了两下,不但不疼,僵硬的肌肉还放松了一下。
“尘渊!”父亲喊道,“上山去了!”
江南的地势低平,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山”,父亲指的“山”,是东面的一个茶山,那里埋葬着这个村子里历代的魂魄,包括太公太婆和父亲的妈妈。
落尘渊于是五步蹒下十七级台阶,父亲递给他一个果篮,说想吃可以吃点,等会还要给祖先的。
日头正好,全无雨的悠悠,祖父抓起一把松针,丢在墓前,盖上几条还绿的枝桠,一把火下去。他去向墓地后面,寻几个草垛做坟头。
父亲在一旁锄草,一垛一垛甩掉泥土丢进火中。母亲领着女儿和小落在旁边等着。
落看着那火吞没绿意以后,一丝丝灰烬向天空飞去,这些灰烬会飞到很远的地方,落下的时候会像一场葬礼。墓周围的草,逐渐都会参与这场再办的法事,而墓的供台就在这时缓缓从草中浮现出来。
父亲把果篮上盖的纸也扔进火里,把烛台香坛摆上去。
落尘渊知道这是太公太婆的墓,他想生死到底如何。最近天气时冷时热落感冒了,头脑晕得很,他的脑子不受他控制地乱想。
生命究竟如何?墓里躺着的两个人曾经也奋斗过,有过田野间欢快的童年,逐渐他们长大,越发得身强体壮,也渐渐懂得情爱与生育,再后来他们有了包括爷爷在内的四个儿子,他们老了。生命就像一根蜡烛,从点燃开始羞涩燃烧的火苗,逐渐拉长,啃食油而灿烂,到最后油尽灯枯,火像夕阳一样慢慢地伛下去,伛下去。如果他们来生又站在自己的墓前,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触呢。生命的轮回不息,会不会产生两个一样的生命,他们隔了数代相对思考?生命生来是否有使命,倘使落尘渊的使命就是振兴家族,那么太公太婆的使命是什么,仅仅是传下这条血脉吗,得到尘渊,把希望交给尘渊?也许就是,那个年代的人还没那么复杂,他们看着怀里的,地上的孩子,想象着他们成长为大人的样子,老了的样子,子子孙孙的样子,笑了,便离开了。
然后祖上这样的美好愿望如今差点给断了。落尘渊咳嗽两声,蹲下身去,感觉好累好累。
祖父对着墓拜了三拜,嘴里只喃喃念着,父亲站在爷爷身后,多拜了一拜,然后转过来叫剩余三人。
父亲说太公太婆奋斗了一辈子,留给我们一个地址,你爷爷奋斗一辈子,把咱家两个房子造起来了,我和你妈奋斗一辈子也留不了什么,也就给房子里添几个家具,最多那辆估计也开不了几年的车。这些东西最后还是要留给你,你会给你的后代留什么,留一座坟墓吗,你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