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从前往后何事因循(1 / 2)
雷声轰隆,大雨将至。
竹林上空乌云聚拢,重重叠叠,越聚越浓,风声如巨兽嘶吼,凶猛地撞击着竹林。根根翠竹随风摇摆却始终顽强挺立,挡住了狂风巨兽的冲撞。林间的溪水也似乎愤怒愤怒起来,似是要将这狂风一起卷走。竹林唰唰、溪流哗哗,水声竹声汇聚成高亢的歌,淹没了风的呼啸、雷的轰鸣。
俄而,一道闪电击空而至,照亮了这方巨石山腹。
炽烈的白光中,只见那玄袍老者面色严整、眉目如电,颚下数缕细须,头上青发如瀑,用一根青色发带随意系着,不见丝毫散乱,头角峥嵘间令人一望生威,盘地而坐却依然身姿挺拔,双手交叠自如的搁于膝盖之上,头脸袍服皆是一尘不染。
于持应声掉头,面向老者,衣袍之中双手紧握,在逃遁与搏命之间犹豫了数息,心下沉吟道“好似听过这个声音”。
面上神色却丝毫未变、眼神清明如常,于持双手拱了拱,语带犹疑:
“在下莘州于持,见过长者。听前辈话语,似乎几分耳熟,但在下似乎并未见过前辈,尚请长者明示。”
玄袍老者轻轻挥动衣袖,往其左前数步之外微微示意,于持道了声谢,依言盘膝坐下。
“你实未曾见过老夫,老夫却记得足下。不过,此事暂且不提,且说说今日之事罢。”玄袍老者声音铿锵,气息内敛,话间却是带着三分笑意,“老夫请教,道友出身何门?”
于持脑中念头百转,如同此时石腹外的风云激荡,旋即,低声浅笑回道:
“有劳长者过问,在下并无师承,眼下的微末道行,乃是瞎自琢磨来的。”
玄袍老者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微微抚动颚下胡须,看似神色不动实则内心波动不已。
旁人不知,老者却是东苍屈指可数的修行高人。
东苍洲陆广袤无垠,虽则凡尘不知,实际多有正邪修行宗门,即便是世外散修,也总得有个传承来历,红尘之中也偶有前人遗泽,却哪得这般容易入道,与于持初见至今不过三五载,一介凡夫竟已略有有成就,即便放在当下的名门大派也是极为难得了。
何况,观此人一身法力清正平和,当不是彼类速成的邪道妖法修成的,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需再问得一问。”玄袍老者心中暗忖,既而言道:
“老夫冒昧再问,道友可知澜沧派、药王门或是浮云谷否?”
“浮云谷”,自四年前得到晨阳子的遗物后,这是第一次听到浮云谷的名字,于持胸中心血一阵浮动,正待问询,却不知是敌是友,强自镇定下来,口中应道:
“却也不知。实不相瞒,在下出身莘州乡野,先父曾是一军卒,年轻之时随当今陛下征伐数年,后因伤返乡。先父有一同乡至交,文武全才,早年也曾参赞军机,大赵开国后,此位夫子受不得官场约束,回乡后以教化为乐。夫子不嫌在下粗鄙,在下才得进了学、略略识得几册书,却改不了乡野习气,至今仍为夫子诟病不已。”
“在下自幼便随先父习练些军中把式,进学后夫子传了一门内功心法,名曰《玉露甘霖清心决》,皆算不得甚么惊世绝学。不过,在下自幼顽劣、心思跳脱,不欲科场春风却慕江湖逍遥,尤喜阅看种种奇谈杂说,习文练武之时,总夹杂些莫名奇妙的念头,就此杂七杂八的练了十几年。”
玄袍老者听得此处,微微皱起了眉头。
于持顿了一顿,既而言道:
“至于修行,却是误打误撞了。数年前,在下于大青山中锤炼轻功武艺时,在一山崖上采得一朵奇异花果,也是年少无知不知深浅,便将那果实一口吞了,当下腹痛如绞、心头如有火烧。在下强忍剧痛搬运内功,数日之后方才略为缓解。再行修习时,内力却慢慢不似江湖武学,倒像是仙道话本中说的法力了,其后,在下便摸索着修炼至今。这些年游历江湖,也曾想着有朝一日去那世间流传的道门大派见识一番,得些进益,却是至今仍不得其门而入。”
于持将这些年的经历真真假假的说了一通。
那玄袍老者更是迷惑不解,天地之间自有那天材地宝,可以之助人修行,乃至修为更进一步的,然则于持此种情形,却是闻所未闻。
另有,道门修行讲究循序渐进,似于持说的这般胡来,修道不成,反倒大有可能落得个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的结果。
“一枚异果、俗世心法,竟有如此造化?莘州地近南离,紧邻那五岭群山,其中奇花异草无数,说不得有此仙果。”转念一想,玄袍老者却又心中暗道,
“不对,若非此人有所隐瞒,便是其后另有高人。”
当下老者便欲出手擒下于持,一解心头疑惑。
转眼看来,却见得于持脸色淡然、不卑不亢,不由得升起另一个念头:
“观此人修法,清气萦绕难辩本来,与当今东苍各派皆是不同,更似传说中之感气一路,如今道门少有人修此道途,妖物异类倒多有鉴之而行者。是了,此人或是有高人传授,或许其本人就是有道高人转世重修,只其宿识未醒而不自知罢了,嗯,定然如此了。”
如此思之,玄袍老者愈发觉得自己所想甚为在理。
心思转动之间,片刻后玄袍老者眼目微展,嘴角略略上扬露出一丝微笑,道:
“道友过谦了,当今之世修道人多居于世外、少履红尘,道友红尘世修行,却能有今日成就,老夫竟不得尽观之,实属不易。”
“原来你竟也看不透我,如此便好说了。”于持心中暗生窃喜,遂拱手为礼,轻声言道:
“前辈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于持见少识薄,虽是初见,却有数言相询,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玄袍老者闻言精神一震,面露笑容:
“于道友客气,但讲无妨,老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前辈。后学请益,如今东苍修行人大多隔绝世外,是何缘故?另者,听前辈言下之意,于某所修者,似与当今之修行大道有所差别,却是有何不同,其中是否有甚道理?晚辈唐突之言,实是无处可寻难得其解,此番得遇前辈,乃是于某之大幸,长者勿怪。”
话毕,于持起身肃立,双手交叠,弯腰深施了一礼。
石腹之外,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而下。
玄袍老者将衣袖稍稍一挥,示意于持回座。
稍倾,玄袍老者自袖中掏出一个凤嘴圆肚酒壶及两个小杯,往两人前方地上轻轻一放,倒入酒水,酒色青碧、异香扑鼻而来。
老者右手微微一请端起酒杯,于持略一拱手,双手持杯为敬。
抿了抿嘴,玄袍老者悠然说道:
“修者不履尘世,此事说来久远,原因却也简单。一则尘世污浊、诱惑太多,修行人担忧沾上因果不得解脱,故此师长前辈多告知后人,道心不定者切莫招惹红尘是非。话虽如此,却也总是有修行人入得俗世的,贪恋繁华者、修入世之法者,还有那邪魔外道猎取凡人为血食修行,便也有正道门人入世降魔。若是不然,世上安有如此之多的仙神鬼狐传说流传耶?”
此言于持甚为认同,那晨阳子不就是留恋凡尘口腹之欲才多番下山,以至最终与邪修同归于尽。
于持朝玄袍老者点了点头。
老者也是微微颔首,欣慰一笑:
“二则,正邪两道早有盟约,无非常之事,修行人不入凡尘,便是入了红尘俗世,也不得伤害凡人,若有发现不从者,正邪共诛之。”
于持闻言稍稍一愣,旋即应声问道:
“这是为何?”
“修行、修行,不论正邪俱是要修得法力、增进修为,进而去求那玄妙之道的。数千年来,修行少不得外物之助,无数宗门同盟自家能拿得出多少,无非你交我换或出外找寻两条路可走。因此,数千年间正邪妖魔厮杀不休,自家损伤不说,俗世间也不得安宁,一百多年前,更有邪道操控前朝官家势力收拢资材、暗伤正修,终是落得正邪两败俱伤,东苍大地近百年烽火狼烟不休。其后,正邪两道遂立下盟约,寻常之时不履红尘。”
于持恍然大悟,难怪数年江湖游走未见得同道中人,以至于山精野怪无有管束,城隍阴司顾此失彼渐有不支之感。
不过,于持却不信修行人当真一诺千金,所谓盟约誓言,从来都是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的,当下不禁说道:
“于今之世,当真见不得修行人现世?”
玄袍老者微微一哂,道:
“哪得如此,无论正邪皆有行于世间之人,不过更加隐秘、慎重些罢了,年深日久,近年来已有苗头隐现,却不知这盟约尚能管得几时?再者,总有非常之事、例外之人,眼下你与我,不正是修行中人吗?”
说罢,举起手中酒杯稍稍示意,于持也是闻声轻笑。
“至于,道友之修行与旁人不同,乃是因为……”玄袍老者语气一顿,“气道修行,多见于妖物异类!”
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劈空而至,石腹外约莫十余丈外,一株大树应声倒下,于狂风暴雨中燃起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