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香雕车浮(2 / 2)
那小叫花瘪瘪嘴,站起身又往这边走来。
店小二正忙里偷闲,靠在门框上听书,见那老乞丐如此不知好歹,欲待破口大骂,转念一想今日乃是除夕,当下叹了口气“也就是老子今日心情好”,正要取来水壶。
于持眯了眯眼睛,拦住那小二说道:
“店家,给那老人家取壶茶水,添几样吃食,稍后我一起会账。”
“客官,你也是个好心的。”小二招呼一声往后院而去。那小叫花连连作揖,口中道谢不止。
片刻以后,爷孙俩席地而坐,吃食喝茶,好不快活,那老乞丐斜眼往于持这边一瞧,拱了拱手,于持心下一笑,也还了个礼。
眼见得天色不早,于持点了点头,暗道一声“改日再来”,随手往柜上扔下十数枚铜钱,径自出西城门而去了。
今夕定何夕,今夕岁还除。团栾儿女,尽情灯火照围炉。
更漏夜深,寒风猎猎。邯都城西数十里外的一处山顶,于持长身玉立,定定的看着莘州方向。
往年的今夜,总是家中灯火长明、父母里外奔忙的时候。数十年前,天下不安,于父出身农家,幼时父母双亡,艰难长大后,成亲不久有文氏兴兵,于父毅然从军数年因战伤解甲归田,于安远县东山一带而言,也算是有几分见识的人物了。
然则于父从不多言,对子女不亲近不疏远,默默为之成家中顶梁,近年来年岁渐长,身体多有疲病,多是于母和大兄照顾,于持则对家中,既感到温暖又有几分疏离,似是总有一层隔膜,看不清摸不着却始终朦朦胧胧阻碍着什么。
于母则是个地道的农家妇,生儿育女、勤俭持家,闲时也喜与邻居道个家长里短,与旁人最大的不同却是在自家三郎处,付出了不知多少心血。在村中、乃至县城之时,犹自不觉,而今离家万里之遥,于这万家团圆的日子,于持站在这西山山巅,却觉得那五牛山脚下的东山村,是此方世界最为温暖之处了。
临近子时,星明月朔,天地之间一片清明,脚下大地深沉,远处灯火阑珊。
于持心下有感,趺跏盘坐,体内元气如潮涌动,接引天地之间升起的第一缕清气,那清气这回却自顶门灌下,犹如醍醐灌顶,几可与那日荒山洞窟一夕入道平齐。
顿时间,于持只觉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熨贴,皮肉毛发皆在雀跃,好似三伏天全身浸在冰凉的水中,又好似数九寒天泡在了温泉里。
不知过得几时,眼见得东方既白,邯都城迎来了开宝三十四年的第一个清晨,只见一道飘逸的身影自城外西山悠然而下,翩翩若仙般飞来……
进得城来,但见车水马龙,游人如炽,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大赵文氏创业四十年,立国卅余载,于今天下归安、人心思定,京城一片太平景象,是以新年之际,邯都并不禁夜,且多有节庆热闹可瞧,尤以上元灯会为盛。
如今邯都金殿上的那位皇上确是英主,在安远与闫玄谈天说地之时,闫玄虽不欲多谈,但偶然言及时也颇多赞誉。
于持此番进京,也想着见识一回壮丽皇居、美酒佳肴,顺便瞧一瞧这声誉鼎盛的开国英主,并未有一般百姓那般敬畏的心态。至于那皇城宫禁,并不在如今的于持眼中。
堂堂皇居,瑰丽巍峨。
正旦当夜,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于持悄无声息的跃进了皇宫。宫内御林禁卫巡逻严禁,但如今于持修为已是了得,岂能由得他们发现。
此时,皇帝已然安寝,路过的几处殿中,宫人太监即便未睡也已是昏昏然然了,借着夜色,于持在宫殿之间飞转腾挪,寻那御膳房的所在,那处却是一般不得熄灯的。
转了好一会,见得一处假山石后似有灯火未熄,于持眼前一亮,转瞬之间进得此间,正是御膳房所在,房内灯火通明,几名看管太监却自昏睡在帘后,一无所觉。
于持随手拿了几样热食糕点往梁上一坐,大快朵颐,却也只觉得色香俱佳,味道也只那般而已。微微摇头之际,只见对面梁上也坐着一人,手中拎了一壶御酒,当前摆着数个碗碟,正自吃喝的啧啧称赞不已,于持定睛一看,却正是日前在南市茶楼见着的那老乞丐。
老乞丐此时也察觉有人飞得上梁来,见着于持,不由细声一笑,朝于持点了点头,嘴角稍一作势,往窗外飞身而去,于持略一错愕,忙起身跟上。
黑夜中两人一前一后,绕过数间宫庑,忽觉凉体拂体,隐有水声传来,静夜之中传来阵阵暗香,不想在这深宫静院,竟有几分山野林间的意趣。
顺着香气前行片刻,一条小径通往后方,水声愈发的喧闹起来,绕过一方山石,原来此处乃是一处池塘,池方数十丈,居中是数座一假山延至此方,一条小小飞瀑银练般的倾泻下来,池中隐隐约约有鱼儿游动,四周遍植花木,红花绿草,在这冬日的皇宫大内长得正盛。
池塘对面临水处有一小亭,堂中桌上摆着几盘瓜果,桌盆中炭火未灭,周围几张椅上胡乱放有几块手帕,看来有几人在此聚会,目下已是散了,只余一张椅子上有一英姿少女仍在,但见此女左手托着下腮处,似睡未睡的样子。
于持与老乞丐二人顿时止步,回身上了一处宫观的顶上,各自微微示意,相对而坐,于持拱手为礼,说道:
“后生于持,见过前辈,真是有缘,不想在这皇宫大内得见前辈,只是不见你那小徒儿,却在何处?”
“老丐我名叫林云生,一个四处游荡的闲人,那孩子乃是我捡来的,无父无母,便随了我姓,而今在城中一处庙里歇着。”老乞丐随手一抹胡须,
“这皇宫我老人家来了不少次了,可不是巧合,倒不曾想你这书生也学我老乞丐,进来偷食吃。”
于持轻声一笑,却也不解释。老乞丐微微摇头,一指那亭中女子,对于持说道:
“闻听得陛下的爱女,喜欢上了一名江湖游侠,却不是你吧?”
于持微微一怔,摇头示意:
“前辈说笑,在下不过是个贪吃偷食的小偷罢了。”老乞丐闻言,不由乐得前仰后合,只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深宫大院之中,开怀不得,老乞丐甚是遗憾,一掏怀中似有遗憾,低声言道:
“这皇宫美食,吃得几回也就平常了,改日我引你去这城中尝尝地道的美食美酒。你且先行,我却需得再去一回,给小林子也带点吃食回去。”
此后十数日,于持皆在城中游走,颇为见识了一番不同于南国数州的京中风物。
京中一天比一天热闹,这日向晚,城中各处大街小巷皆已备足花灯,但见狮山鳌海,莺歌燕舞。尤以宫城前的朱雀大街为甚,宽尤数十丈的朱雀大街,南北贯通宫城至南城,入夜之时,只见游人如织、灯火辉煌,好一派盛世景象。
宫城城楼上,大赵开国皇帝文安民正领着皇家贵胄,与民同乐,这已是近几年的规矩了,享国日久,年近古稀的开宝皇帝如今看着城下辉煌灿烂的灯火、热闹非凡的街市,身后皇城巍巍,也不由顿生豪迈之气,却也有些暗自神伤。
此时,于持正仰躺在朱雀大街道旁的一处楼顶,远远看了看皇室众人,皇帝确是器宇非凡、不怒自威,不过却已至暮年,略有些老态了。
还有两人,却是那日在瓜州渡口见过的文氏姐弟,此刻也随皇帝站在那巍巍城楼上,灯火映照之下,那宝阳公主文萱依然容貌俏丽、英姿飒爽,只眉宇之间隐带忧愁,似有心事,于持念及瓜州黑月湖之事,不由心下微微一动。
夜静人散,灯火阑珊。
朱雀大街上,辘辘的马车声轻敲白玉,一架宽大雅致的马车缓缓驶过,铃铛悠悠响动之间,似有暗香浮动。马车车身上处处雕有龙凤麒麟等各色异兽,四面包裹精美的丝绸,窗牖之上镶金嵌宝,玄红纱幕遮掩,三三两两的行人纷纷闪开让路,却又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殊不知,一向豪爽干脆的宝阳公主,此刻正在马车内暗自烦恼,回京已有数月,自家姐弟恢复了往日在京城的安稳日子,却不知那同行之人此刻身在何方。
马车游走,缓缓消逝于阑珊灯火之处,朱雀大街的一处隐蔽街角,一名相貌英挺、年约三旬的男子,身影蓦然出现,定定的望着远处依稀的灯火,悠然长叹了一声。
男子正慨叹之际,只听得头上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略带着三分促狭:
“乐大侠,瓜州一别已是数月。今夜邯都宝马雕车、暗香满路,乐大侠可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