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年游(1 / 2)
开宝三十三年,初夏。
黎水悠悠,一路迤逦向北。
渐至中天的阳光下,一叶乌篷船上,船桨正轻快的摇动着顺流而下,但见两岸青山夹壁,松柏声声入耳,间有猿啼鸟鸣,随风飘散。
乌篷船上,一白衣男子立于船头,背着双手,肩上背着一个土灰色的包袱,此时身形稳稳立住、一动不动,似是陶醉在此黎水两岸的风貌之中,直到前头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
“那后生,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男子恍然一醒,转过身来,对那船尾摇桨的老艄公说道:
“四处看看,无甚明白的落处。不过,听说邯都繁华,乃是东苍首屈一指的雄城,或许我会去邯都看看罢。”
老艄公灰衣白发,闻言哈哈一笑:
“后生,我看你是去邯都赴那春闱的吧?小老儿可听说,昭阳府离邯都远是远得很,但小哥此时便启程北上,是否早了些?”
那少年人微微摇头,回道:
“老人家,我可不是读书人,连莘州州试都未曾赴过,哪来的资格上京赶考。在下就是在家中待得久了,出来见识见识咱们大赵风物,看看这太平年景。”
“哦,原是游学的士子。”艄公的白发在江风中轻轻飘动,道,“小老儿在这黎水上摆渡几十年了,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见过,最喜欢的便是公子你们这般清爽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这太平岁月,你们少年人才能这般自由自在吧,换做老朽我似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天下大乱,那年景,莫说游历了,便是如我等船上人家这般,来回摆渡、日夜操劳,只图个三餐温饱的安生日子,也甚是困难。”
老艄公须发舞动,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老人家说的正是。百十年来天下不安,直至大赵立国,纷纷扰扰方得安定,你我才能今日相遇。”白衣少年颔首微笑应道。
“这世道有什么好的,成日里累死累活,还挣不来三分碎银。爹,我也想出去闯闯。”一声水响,船尾冒出一个湿漉漉的少年来,十七八岁,皮肤黧黑,短打衣裳紧贴在壮实的身体上,“滴滴答答”的河水正顺着裤腿往下淌,这少年右手拿着一张渔网,里头两条不大不小的胖头鱼正在里面头尾不安、拼命挣扎着。
湿衣少年将渔网随手往船板上一扔,脱下上衣用力拧干河水,笑嘻嘻的对老艄公说道。
老艄公勃然变色,作势挥桨要打,那少年嬉笑着往船身中间一闪,径自进乌篷里去了。
艄公略有些讪讪,朝船头的白衣少年一笑:
“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小郎,不懂事,客人莫见怪。水性倒是不差,让他好生捕鱼,他倒好,又钻到水下快活去了。不过,好在有所收获,今日中午,可以喝碗鲜鱼汤了。”
说着,老艄公将手中船桨一放,朝船舱里大声喊道:
“三小子,把锅拿出来,生火弄饭。”
船头的白衣少年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蹙,又轻笑了一声,片刻后朝船尾走了过来。
日影当空,这小小的乌篷船上雾气袅袅,一股新鲜的鱼汤味道随风散开了去。
船尾三人席地而坐,只听那白发艄公说道:
“出门在外,这舟上无有太多鲜食,就这两个小菜、一壶浊酒,客人多包涵了。”
“甚好、甚好。还有这胖头鱼汤,有鱼有酒,足矣。”白衣少年面带微笑,应道。
看着锅中滚滚翻涌的鱼汤,那白衣少年微一沉吟,从身旁的包袱里掏了一掏,摸出一个小瓶,打开盖子,放在鼻子下方闻了一闻,又将小瓶微微晃动数下,朝艄公父子笑道:
“老丈,这鱼汤,我加点佐料可好,去腥调味、味道更鲜。不过二位可否担心,这里头有蒙汗药乎?”
艄公父子相视一眼、稍一愣神,那艄公哈哈大笑一声:
“客人说笑了,我父子二人,身无长物,又有何物可让公子图谋?再者说了,公子今晨赁下我这小船,光是船资就够我一家生活十余日了,此去潭州尚有数日水路,若要谋害,何必在这甫离府城码头未远的地界呢?”
说罢,艄公大笑不已,接道:
“客人请便。”
白衣少年低头浅笑一声“老丈有理”,说话间将手中小瓶掉头往锅中轻轻一抖,些许黄色粉末飘然落入汤中,又将手中竹筷往锅里探了下去,稍稍搅动了几下。
老艄公父子看得真切,那黄色粉末已消失不见,腾腾的热气中,多了一股奇异的味道,辛香扑鼻。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将手一伸,说道:
“二位,请吧。”
艄公那小郎正垂涎欲滴,闻言大喜,将三人面前的陶碗一字排开,盛满了鱼汤,端起一碗,不待他人招呼,就朝口中大口倒去。
鱼汤刚刚出锅,又烫又香,直惹得这小郎大呼小叫,站起身来,伸着舌头“哧哧”呼气:
“烫死了、烫死了。不过这汤真香,太好喝了。客官,这是什么东西,如此神奇。”
白衣少年和老艄公对视一眼,皆是放声大笑。
良久,白衣少年方道:
“此物乃是在下偶在山中寻到的一味野果,晾干后碾磨成粉,煮汤做菜之时,加入些许,甚是美味。”
说罢,少年人端起陶碗,放在嘴边吹了吹,小口小口喝着:
“嗯,黎水胖头鱼,名不虚传,果然鲜美。”
艄公闻言欣然,一边喝着鱼汤,一边招呼:
“客官,还请喝酒吃菜。还未请教,客官哪里人哪?”
“哦,却是不远。在下也出生于这昭阳府,不过稍稍有些偏远,乃是五牛山下安远县人,家中姓于,世代为民,在田亩间谋生。今得天下太平,家中长辈也想后人读书走科场的路,所以自小教我读书习字,到如今也看得几页书、识得几个字了。”白衣少年回道。
原来这白衣少年,正是那安远来的于持、于恒之。
于持自幼身患奇疾,一逢病发就突然晕倒不省人事,数个时辰、乃至一两日方醒。但醒转之后,毫无异常,日常饮食起居也与常人无异,甚至,其天资聪颖,学武习文皆超常人,父母家人都是既忧且喜,其县中长辈,有半师之谊的闫夫子,虽学究天人,也束手无策,只能常感世事无常、天道不公了。
与旁人不同,于持自幼就知道此方世界颇有神异。
婴幼之时,常人大多懵懂无知,无非吃吃睡睡。然于持约周岁时开始,晕眩之中神魂茫茫渺渺,仿佛置身世外,去了另一方世界。
那世界光怪陆离,天上有巨鸟轰鸣不绝,地下有铁龙穿山过海。
而于持在此方,不知何名何姓,自幼孤苦、饱受欺凌,一路坎坷长大,养成了一副桀骜不驯的性格。一番摸爬滚打,终功成名就,成了世人眼中的人上人,用他后来的话说,真真是“风吹雨打也受过,灯红酒绿只寻常”。
然则祸福难料,只在旦夕之间,大约三十多岁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出现了大问题,先是手脚有所不听使唤,慢慢的,身体各个关节、肌肉逐渐紧绷,好似赤身裸体现在冰天雪地之中,身体慢慢失去知觉,自己却无能为力。
幸而多年积累,他选择了最好的医馆,无数的国手,使用了数不清的古怪器具,炮制了不知多少奇方怪药,给他进行医治,但始终只能延缓症候、而无力回天。
梦中的自己,自幼性格坚毅不屈,加之不信旁人,每有闲暇,则寻仙访道,尤喜收集、欣赏古籍善本,数十年来积累深厚。后身体逐渐孱弱冻结以后,精神却无比强大,缠绵病榻多年,财富逐渐散去,但脑中留下了无数的前人结晶,每次似要堕入混沌之时,冥冥中都有未知力量将他唤醒。
每当此时,就是于持醒转的时候。与梦不同,清醒之时回想,那些过往云烟、世事纠缠皆历历在目,于持虽不知其然,但却自此越发心思深沉,将这些深埋心底,从未与他人言说。
近两年,迷梦之间的那个自己越发身心俱疲,像是时日无多。而每每要眩晕之前,于持已能有所感知,病发的次数也有所减少。
只是,自小不离的母亲罗氏,仍是坚持每日早晚会给于持喊魂,那声声“三郎、回来哦”、“回来吧”的声音如魔音入骨,萦绕不休。纵是于持再孝顺,也偶有不耐,遂经常出入安远,在闫玄夫子门下来往。
此次,正是于持心下静极思动,想着自己都已经二十出头了,尚未离过安远范围,不由心思一起,这般上路远行了。自然,给父母的交代是闫夫子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