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逆旅行人(1 / 2)
春花开,夏蝉鸣,小院掩篱门。
秋月白,冬雪轻,山溪流不停。
夏日清晨的山道上,于持回望东山小村,山径逶迤、晨雾升腾,慢慢已看不清楚那越来越远的院落。
更高处一些的五牛山山腰之上,霞光映照,父母兄长的坟茔。一侧略显破财的茅屋倒是依旧清晰可辨。
清风拂过山岗,树林齐齐低过头来,似在跟于持招手告别一般。
扽了扽肩上半新不旧的褡裢,微有些暖意的朝阳下,于持却隐然心生萧索之感,长叹了一口气,以后这东山旧村,怕是无有多少重回的机会了。
日色由红转金之时,于持悠然进了安远县东门。
驴鸣马嘶、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山区小城的味道,耳边尽是熟悉的乡音俚语,于持行至东门大街中途,稍作思忖,当即脚下微微一转,向城南行去。
青石环绕的老井旁边,一株巨大的古槐自内侧石壁处延伸向外,遮住了好大一片天空,给城中百姓留出一处夏日乘凉的好地方。
巨槐虚怀若谷,却又似童心未泯,如此犹嫌不足,树枝伸过主街,洒下一枚枚铜钱大小的光斑。晨风吹过,树叶撩动身形翩翩起舞,地上的小小光影也跟着跳动,犹如顽皮的精灵。
纵是时辰尚早,为生计来回奔波的百姓早已散布于城中各处,在这处水井旁边并不宽敞的空地上,汲水的、洗衣的、还有那谈天扯闲的百姓三五成群,或愁眉不展、或笑逐颜开,如此种种众生百态,俱是烟火人间,亦是山中世外所见不得的喜怒哀乐。
于持背着双手,长身立于树荫之下看着这方小小天地,顿时心怀大畅,一去经年的碌碌风尘,东山老宅之心中寥落,此刻忽地去了大半。
往昔曾无数次来往于这处古井及闫宅之间,忆及往日种种,于持不由唇角上扬,眼中尽是欣然之色。
默然片刻,于持轻轻挥了挥衣袖,朝闫宅方向行去,身后响起一阵熟悉又陌生的议论之声。
“这人是谁啊,还长得蛮精神的,刚刚站在上头半天,光晓得傻笑又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哦。”
尽管年岁见长,那多嘴妇人还是一如往昔的牙尖嘴利:
“瞎说八道,长得这般人才,就是个哑巴也有万千的人要。大刘家的,给你家翠花做个上门女婿,要不要得?”
“要得很哦,我屋里翠花正到年龄了。我说大婶,你赶上去跟他说说看,看这先生理不理你呢,哈哈哈……”
“你们莫要乱讲哦,方才这位像书生又像道士的先生,应该就是闫老夫子家中的于三郎啊,好久没看到了,你们都不记得了吗?”古井另外一侧,一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者眯起双眼沉思一会,摩挲着颌下长须,板起脸来说道。
另一名约莫二三十岁的妇人叹了口气,接道:
“是老人们说起的那个于先生吗?我只听到过,完全莫得印象,那他应该有几十岁了,怎的刚刚看到那么年轻,他要真是出家当了道士的话,好可惜哦。”
“再可惜也轮不到你哦,你还想偷汉子么?”那嘴快的妇人哈哈一笑,大声笑道。
众人放声大笑,空地上顿时洋溢起一阵快活的气息。
半晌之后,笑声渐渐平静,那白发老者方才继续说道:
“你们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似于三郎这般人才,孤身一人确实有点可惜。我们安远县是个养人的地方,不说其他,就是那街面上开米粉店的卢东家,有好些狗咬的乡邻说人家是上门女婿,不好说也不好听,但是你们看这十几二十年了,别人家的生意是不是越来越红火,屋里人丁也兴旺得很。”
“要是这于先生也在城里成个家,上头照顾好闫老夫子,后辈又有范大夫妙手济世,不比那卢东家更加好做人哦。”
白发老者说的口沫横飞,停了数息,复又感慨了两句。
井边众人或嫉妒或真心,皆是半真半假的跟着感叹了几句。
于持听得这番议论,脚下不停,渐渐远离了这处热闹。
约莫盏茶的功夫,于持行至那白发老者所言的“卢氏鱼粉”店招之下,稍稍往里一看,此时晨间食客高峰已过,店中只有一两张桌旁尚有数名客人,却也吃得差不多了。
初夏的早晨已略有几分热意,大半碗热气腾腾、鲜香可口的鱼粉下肚,这数名客人早已额头见汗、脸色泛红,却依然个个埋头、竹筷不歇,显是这卢氏鱼粉仍如往昔一般客似云来,愈发的兴旺了。
店中一名年轻小二正手脚勤快的收拾碗筷,那大东家卢义此时却倚柜而立,眼睛微闭、轻轻捶打着腰间疲累之处。
点了点头,于持迈步进得店中,稍稍靠近柜台外侧,那卢义犹未察觉有人进来。
于持敲了敲桌沿,轻笑着说道:
“卢大掌柜,生意兴隆啊。”
“哪里哪里,多赖乡亲捧场……”卢义睁开双眼,下意识的回道,忽地嘴巴张得老大,一脸惊喜之色,大声说道,“于先生何时回来的,却叫卢义等得好苦。”
于持摆了摆手,回道:
“昨日刚回安远,于东山老宅歇了一宿。想起卢掌柜这处的美味,在下顿时口舌生津,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回安远县城,这不,一大早进得城中,便来此处搅扰卢大掌柜了,哈哈。”
“言重了,于先生能来此间,已是卢某天大的荣幸。一别两载有余,先生向来可好?”卢义走出柜台,朝于持深施一礼,道。
于持亦拱了拱手,寻了张稍近的空桌坐下,口中回道:
“在下一切尚好,多谢卢掌柜挂心。倒是这卢氏鱼粉生意越发红火,于某腹中空空,眼下灶房可还有粉否?”
卢义脸色一红,激声说道:
“旁人若问,卢义不敢说日日俱有,但先生的一碗鱼粉,小店每日皆有备好,先生且请稍待,卢某去去便来。”
不过片刻功夫,卢义挑帘现出身来,手中托盘之上,盛着一大碗粉白汤浓、香气扑鼻的鱼粉,轻轻放在于持面前的桌案之上,而后侧身立于一旁,说道:
“于先生且尝尝看,是否变了味道?”
于持点了点头,将衣袖稍稍挽起,自桌上竹筒中取出一双竹筷,先在碗中缓缓搅动数下,挑起一片外皮焦黄的鱼肉往嘴中一送,细细嚼动片刻,然后端起桌上大碗于嘴边吹了两下,喝下一口鱼汤。
顿时,一股暖意自口至腹沁入肠胃,处处无不熨帖,于持心下暗赞一声,朝立于身侧的卢义说道:
“正是这股家乡的味道,于某在外行走多时,甚是思念,今日得偿所愿,多谢卢掌柜了。”
卢义咧嘴大笑数声,见得店中已无旁人,遂放下手中托盘,在于持身侧另一张长凳上斜斜坐下,口中说道:
“昭阳米粉,名传南国数州。不过,要说这鱼粉,近来数十年还是卢某这小号最为地道,其中根底正是由于其中一味山椒而已。如今这山椒粉秘方,已是我卢氏传家之宝,卢某听说,有无数旁人尝试照猫画虎,往往高低不成。”
说着,卢义起身弯腰深深一躬,道:
“先生昔年大恩,卢某一家没齿不忘。先生有所不知,自这店面开张至今,不论怎样的天气,卢某后厨定会多备一两碗鱼粉材料,先生随时来此,皆有新鲜鱼粉可食。”
于持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此事往日倒不曾知晓,这卢义确是有心了,当即起身扶起卢义,道:
“卢掌柜情深义重,于某感念多谢,愧不敢当。只是如此一来,怕是多有不便吧,于食材而言亦会浪费,往后却不必这样了。”
卢义随着于持动作,亦回身坐下,道:
“若无于先生一番成就,安有今日之卢义乎。先生大恩,卢家无以为报,数次送上抽成或是谢礼,先生皆是推辞不受,这般小事又算得了甚么,只盼先生常来常往,卢家老少便心满意足了。还有今日这顿,先生自外归返,这碗鱼粉便是卢某做东了,先生休得客气。”
于持见卢义说得一脸郑重,又暗暗揣摸了一下袖中钱袋,默然点了下头,洒然一笑,却不再劝。
二人谈笑之间,不过片刻桌上已是碗空汤净。
于持擦了擦嘴角,轻轻拍了拍肚子,说道:
“甫回安远城,便吃得这般满足,于某多谢卢掌柜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