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心动之五(1 / 2)
光阴流逝,岁月如梭,直到觉空从壮年的佛子长成了鹤发鸡皮的方丈,终于再没有人会强求一个大限将至的老和尚永远宠辱不惊、得失不扰,
他脸上的面具戴或者没戴,再无人在意。
觉空方丈圆寂的那一天,依旧是一个灿烂的春日。
窗外院子里的海棠正在花期,艳红的花朵在阳光下盛放,开成热闹的一片,随着清风吹拂,有零散的花瓣落入寮房室内。
室内不过一床一桌一凳。
床上铺陈着金线编制的华美袈裟,袈裟下躺着一位皱巴巴的小老头。
小老头头皮上有十二个圆圆的戒疤,眉毛胡子早就掉得只剩稀稀拉拉几根,依旧在脸面上顽强支棱着。
他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双颊都突出了骨头的形状,这次不再是因为闭关节食清减造成,而是时间拿走了他太多东西,他的健康、神采、学识,即便是脸上支撑皮肤的血肉,现在都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因而面皮耷拉,上面斑纹横生。
玉衡见过其他人老去的样子。
更加衰败的、丑陋的、不堪的样子她都见过。
但没有一个像床上这位,让她愈看愈心惊,愈看愈恐惧。
她心底有无数声音在嘶力地尖叫,让她快走,立刻离开。
她恨不得直接就晕倒在小老头的床前,一睡不起。
最好醒过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实际生活里才没有这样可怕的小老头,觉空依旧是个壮硕的壮年人,可以陪着她一起走过漫漫年月。
玉衡心里万千念头流转,脚底下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方寸之地,让她动弹不得,只能傻傻待在这里,看着门外有其他白胡子的、年轻些的小老头走进来,对着床上的小老头垂泪一阵,走出去,换另一个过来伤心哭泣。
玉衡头一次没有在空中飘荡。
她今天甚至幻化出一双带花的绣花鞋,她低着头,看着那个鞋面,掐诀将上头的底色和图案换了一遍又一遍,可不知怎么,换来换去全是黑白灰这些她讨厌的颜色,在光影下显得暗淡、无力、越发的难看。
等到太阳西落,窗外的最后一抹阳光也流连着逝去,来来往往的僧侣终于止歇。
他们在寮房外围坐成一团,为里头垂垂老矣的佛子默念经文。
寮房里只剩下即将离世的老人家,以及老人家床尾静立的花灵。
觉空抬起眼皮,想要往床尾看去,可角度不对,余光并不能看见。
他想挪一挪角度,脑袋却比千钧还重,脖子又骨瘦嶙峋,实在无法支撑。
他干枯的嘴唇开合,低低地唤出了声:“玉衡。”
啊,这是在……唤她?
床尾还在研究鞋面图案的花灵回神。
恍惚间,她眼前似乎浮现一个幼童的身影。
那孩子皮肤细嫩,眼神认真,明明小小的年纪,却一派老成,有条有理地说给她听:“精怪也该有名字,不然我唤你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唤的是你呢?”
果然,现在他唤她,她就知道了。
玉衡摇晃着身子,向床头行去。
她走到觉空的身边,拧动齿轮一样抬起僵硬的脖颈,将目光投向床上的老人。
床上的觉空方丈,今年九十有六,寿数不能说高,得说非常高。
只年纪大了,脸上起了星星点点的老人斑,眉毛胡子一片寥落,色泽看着也黯淡无光;他躺在床上,已经两日不进水米,现在缩在薄薄一层袈裟后面,往日健硕的身子,现在看过去也不过小小的一团,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他耷拉的眉眼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看向床边的花灵。
大抵是回光返照。
玉衡记得觉空昨日已经双目浑浊,认不清人了,可今日他看过来,那双眼睛竟然湛湛有神,里头的温柔和关切一如往昔。
当年的小沙弥,如今即将老死床榻,他温柔地看着她,又轻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文绉绉的两个字,她便知道他在唤她。
“玉衡。”
“我在!”
玉衡跪伏在他床前,想伸手去抱住他,但虚幻的身体碰触到的终究是虚妄。
花灵往日里明媚的脸庞,此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悲戚的雾霭。
她看着床上的老和尚,只觉得鼻子一酸,心里头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坠得生疼,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幻化做飘零的光点,消散在空中。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
玉衡看着老和尚面对死亡从容的眉眼。
她记得,他年轻时拥有一双湿漉漉的鹿眼,一眼纯真,看谁都像是在撒娇,和“天降佛子”的庄严名声一点都对不上。
后来年纪大了,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威严日益加重,终于是个合格的大师形象了,只眼神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干净,清澈,简简单单看人一眼,就像是能看到人心底里去。
他眼里总有太多人,心里总有太多事。
现在,最后的时光里,这双眼睛终于独独只有一个她。
觉空也在看着床边的花灵。
他小时候第一眼看见她,她是做早课时坐在佛祖肩膀上不知其所以然还一脸认真听课的美艳女妖,妍丽的面孔下是一颗懵懂的心;
如今,他即将圆寂,女妖却还是初见时的模样,面若敷粉唇若点朱,只终于被他教得懂了许多事理,做事多了些分寸感。
觉空看到玉衡眼里的悲戚,心里也漫上一层疼痛的泡沫。
他早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可以从容的面临自己的死亡。只是院子里的这株海棠,他亲历亲为近九十载,每日浇水、剪枝、施肥、说话的这株海棠,他始终放心不下。
静默一阵,觉空苦笑一下开口道:
“我要死了。”
“我知道。”
玉衡话语里不自禁带了泣音。
她实在痛恨觉空这副面对死亡都不为所动的样子。
早在他这个冬季因天寒而倒下开始,她就急得不行,每日热切关注他的用药,用法术为他调理身体,就盼望着他早日好起来。
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她一个花灵无论如何使力,依旧难以胜天。
觉空显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无论是在病中还是在死前,面色一直坦然,甚至偶尔有余裕还会劝慰玉衡放宽心。
他接着对玉衡叮嘱后事,慢慢道:
“我嘱咐了悟思,他会派人专门在院子里来照料你的真身。”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