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格拉(上)(1 / 2)
当左佑刚好来到四楼转角的时候,头顶上角落处的黑色小音响正好开始播放铃声。作为宣告第五节课正式开始上课的铃声,它也是这个上午的倒数第二道铃声。还是没能赶上啊。不知究竟是在跟谁比赛,也不知道比赢比输究竟是好是坏,但没能拿下这场计时赛,还是让他心情有点沉闷,一如外面阴郁带雨的天气。左佑放缓脚步,仗着自己腿长的优势,三阶并作一步地走完了剩下的半节楼梯。
来到四楼的他正对着的便是办公室的前门,但左佑并不着急进去。毕竟正式铃都响完了,多耽搁一两分钟也逆转不了这个事实。快步走完全程让他略微有些气喘。既然上课铃都打响了,这个点应该不会有什么老师还待在这间办公室里,进去之前在门外拍拍残留在肩膀上的雨水,顺便平复心跳也好。防水面料的运动外衫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头,把雨水凝为滴状,牢牢实实地滞留在外套上。用右手担完左肩、左臂和左半侧身上残留的雨滴后,左右手交换职责,手上功夫不带停,左佑的目光则顺着肩膀平移到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小而密集的雨珠不间断地打在窗上,雨势正在变大,同时暗示这场雨并不会在短时间内停歇。尽管突然被告知调课让左佑变得有些匆忙,不过不必再之后冒更大的雨跑回教学楼,也不失为一种微小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左佑老早前就曾经看过一个实验报道,说是研究当人冒雨走路时,是跑着淋到的雨会比较小,还是慢步走淋雨较少。因为结论是反直觉的“慢步走反而淋雨少”,所以左佑对此印象深刻,也偶尔在没带伞的雨里实际尝试过。但说实话,除了跟行色匆匆的路人对比显得在雨中闲庭信步的自己像个大傻子以外,他也没觉得走下来自己有少淋多少雨。事实上,在这之后,也有其他人指出该试验的欠缺:比如雨势不随着时间改变太过理想、风向会影响从侧面或者背面淋到的雨而该试验没有将其纳入考虑,等等。甚至就在几天前左佑又看到一遍论述,说无论是走是跑,从正上方淋到的雨都是一样的,但跑得快的会减少从正面来的雨量,故应该快跑。所以说到底该不该淋雨跑?当一个人的知识储备中对于一件事的判断同时具有两种恰好相反的决策,而决断者本人又不具备辨明其中对错又非得二者择一的时候,什么会成为他的判断依据呢?是因为“理论较新,新的就是更好的”而选择时间线靠后的那一种,还是因为“改变策略就如同承认之前的行为是错的”,而不愿更改恪守旧规?正因为不想长时间陷入如此的思维困境,左佑才在知道自己第五节课没课之后不直接走出学校觅食,而是折返到办公室拿伞。
对,觅食。身为一位孤独的美食家,掌握周边餐厅的增减好劣是左佑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苦于职业要求,周一到周五的上下班时间都比较固定,最近又被教导主任强行添了个夜班,使得他空有消息,范围受限。周末的话好店又基本上都得排队。作为“孤独”的美食家,尽管为了佳肴自己一个人直愣愣地杵在店门前也不会不能接受,但心力总是损耗得挺快。此时此刻突然空出来的四十五分钟正是字面意义上的bonustime。
去工位上取把伞然后下楼往学校南大门方向走,走到门口满打满算花个十分钟;把午休的一个半小时全部梭哈进来,减去留给吃饭的四十分钟到一小时,再把这个时间除以二的话就是交通时间……,貌似足够去二号线地铁终点的商圈!
左佑眼睛一亮。要是他的情报没出错的话,那里正好有一家本周才开业的烤鸭店——八折酬宾,再送有效期一个月下次可用的烤鸭优惠卷。
可若是决定乘坐地铁的话,现在就不得不抓紧时间了。一旦运气不好正巧错过一班,就得苦等八分钟后的下一趟。来回就是十六分钟。当然总不会这么倒霉一天内恰巧错过两次地铁,但从概率上来看,等待时间超过八分钟的几率也有一半。
对于一个勉勉强强能实现的计划而言,这种不确定性最为致命。好不容易在脑海中构建出构造出一个看起来可行的时间表,这里慢个两分钟,那里拖个五分钟,怕不是回来的时候正好被查迟到的教导主任逮个正着。
且不论左佑的计划,哪怕是那种完美的理论,反过来说也是最脆弱的。就像是儿时嚼泡泡糖嚼到腮帮子痛,好不容易吹出一个又大又圆的,转头想拍小伙伴肩膀炫耀,结果转头转得太快泡泡糖直接破掉糊了一鼻子一脸,惹得他们哈哈大笑。
走一步看一步吧。前面多挤点时间,后面就能宽松点。进去之后直奔工位,再原路返回。途中顺便去饮水机那儿接杯水。绝不耽搁一秒。
左佑在心里规划好路线。再度确认这个上午自己没有其他代办事务之后,他将目光转回办公室门前,用略微有些冰凉的手指握住门把手,旋开的同时向前迈出一步。
这或许是人类的一小步,但却是我通向本日美食之旅的一大步!
然后左佑就被涌来的热浪逼得往后退了两步。
一瞬间,左佑还以为自己是误开了任意门,来到了某座南方小岛上。
办公室里出乎意料的热。如果说门外的气候是符合时节的秋风萧瑟外加小雨的话,门里面就是热带季风。明明还在去吃烤鸭的路上,却仿佛自己已经身处于烤炉中。
热。
燥热。
违背祝大姐“新办公室要经常通风换气”的叮嘱,此时的办公室窗户紧闭。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疑是放置在门口功率全开烧得通红的电暖扇。也许有人会觉得既然都开电暖扇了,窗户开个小缝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不过坐在窗边的老师估计不愿意颈边吹冷风,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都到上课时间了人都走了还开着暖气不开窗是不是太过奢侈了啊?
大功率全部用来发热的电器没人看着不太好吧?
难道还想着上完课回来取暖吗?
左佑粗略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没人在。心里暗自叹气的同时,弯腰关掉了电暖扇。
咔哒。
举手之劳。弯个腰能费多大劲。
其实左佑有些大惊小怪。偌大个办公室,仅用这一台电暖扇,整体温度也上升不了几度。至于为何他反应这么大,大部分原因在于他刚从室外冒雨跑回来,身上还没干透;门口又是放置电暖的地方自然温度最高。一冷一热之下对比有些强烈。
而且办公室里也不是完全没人。开门和关闭电暖扇的声音已经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当左佑再度抬起头来,房间的最角落处,兀然伸出了一只手,朝他挥了挥。同时也有声音传来:
“啊,是左老师。这里这里。”
左佑心一沉。
野生的拦路虎出现了。
光是在门口环视一圈就判断这里没人是不太严谨,但对于这间办公室而言,其实没什么问题。由于后门的空间被用来堆放教具,整个办公室实质上一般只能通过前门出入。而为了学生们请教问题方便,而不是进来之后到处找老师在不在,位置的编排基本上能保证一进门就能瞧见百分之八十的老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被安排在角落的,要么是不怎么待在办公室的,要么是不怎么会有学生找的。
前者客观上基本都不会在,后者主观上基本都不想见。
但是既然被搭话了,左佑也不好闷头不搭理。毕竟人家那手还努力在空中摆着呢。伸得也够高,生怕他瞧不见,都能看见半拉浅蓝色的袖套。
要说这只大幅度摆动的手的主人——钱后老师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有点不好说。从性质上来讲,她和左佑一样,都是很少来这间办公室的。但从意愿上来讲,此时此刻即将实行自己伟大美食计划的左佑也并不想和她碰面。可又能怎么办呢?面对绝对为数不多的能向自己主动搭话的,还是所属不同科目组的老师,无论是从办公室社交的角度,还是与人交好的角度,左佑从被她看见的那一瞬间起,就失去了选择“扭头就走”这一选项的机会。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
人的一生会有无数的选项,但每次面临抉择时总会无力地发现,大部分选择都是灰色的。“拒绝”是灰色的。“放弃”是灰色的。“逃走”是灰色的。“对战”是灰色的。“抹去她的眼泪”是灰色的。“去音乐会”是灰色的。“确认卸载”是灰色的。“取消安装”是灰色的。
但至少人还有幻想的余地,还有祈祷的余力。比方说钱后叫住我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新做的美甲,哈哈附和两声之后就能成功脱离战斗。
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左佑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哈喽。怎么了吗,钱老师?”
“哎呀。找你有点事。快来快来。”手势变换,四指合并朝她那位置招手,像是在唤小狗一样。
左佑仿佛都能看见烤熟的鸭子在她舞动的手指呼唤下长翅膀飞了。
尽管鸭子本身就有翅膀。
左佑认命般长叹了口气,眼神往左上挪动到墙上的挂钟,想要把表盘上的指针映在视网膜里。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事,又能拖我多久。他在心里暗暗发狠话,朝着那处角落说道:“稍等啊。我去喝杯水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