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春节（1 / 2）
仙道历五百一十年，一月二十二日，凌晨。
寻常时候人们难以触及的夜空被烟火点亮，人们依靠火焰征服了那些无数个曾经心惊胆颤的夜晚，洛水村的村民们都褪下了那些坏了不心疼，脏了不怕洗的粗布麻衣，转而穿戴那些光鲜亮丽的华贵服饰，但也有人带着奇装异服，准备大展风采，又或是跟以前一样，但总归是换了新的衣裳。
就比如此时坐在自家屋顶上的少年，还是那套长裤长袖，只是换了个色，冷风吹到单薄的衣服上，他也毫不动摇。
洛铭的目光倒映着夜空中盛大的烟花，从眼前的这里到远处的那里，火光在无垠夜空中连成一片，那是城里城外约好一起燃放的时间，也有人早放过，也有人准备晚点放，但总归是会放的。
但即使在此时放了烟花，也不一定能融入到这个世界，少年是这样，有的人也是这样。
“滚出去！别再胡搅蛮缠的，我们也没多余的食物给你！”
在新年也还是穿着旧布衣的男人将一个浑身沾满泥浆，看不出穿着的人从门边推了出去，那仅有的被清水洗过的脸庞麻木，即使被推倒在地上也毫无作为，让站在门里的男人有些于心不忍，考虑到家里的情况，咬咬牙，还是关上了门。
正此时，如雷般的响声传到了瘫坐在地上的人的耳边，他回头望去，一道道照耀夜空的烟花已经升起，驱散周边的黑暗，为夜空下的人们指引道路，他不由得爬了起来，眼睛紧盯着远处的烟火，使尽浑身力气向那里走去，只想在这冷风中，多被温暖照耀。
但他不知道的是，方才背后的人家里，推他的那个男人也在这样看着远处的烟火，手里磨挲着不远千里买来的烟火爆竹，咬咬牙，将引线放到了篝火之上。
“咻——啪！”
一位全副武装，浑身被钢盔覆盖的男人在沼泽地里奔跑着，活下去的信念拖着重达五十斤的重甲移动，可他根本不敢停歇，也不敢摘下盔甲，因为——
“咻——轰！！”
火光从身后照耀到身前，爆炸的火舌肆意吞没着一切，巨大的声响让男人疲惫的意识有一瞬间断层，于是他跌倒在地，想要起身，泥浆却缠住他，心灵随着身体开始一起下沉。
“怪物！都是怪物，大青的怪物……”
“喂喂，你看他这么说我们，别救了吧，打捞也是个麻烦。”
恍惚之间，他好像听到熟悉的声音，可他却觉得这比无情的炮火还要恐怖。
“魔鬼！大青的魔鬼！”
“……什么鬼，炮火声太大听不清，赶紧救人吧，战争就快结束了，我们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来的，多一个俘虏，也许就能少流一点血。”
“嗐，是是——。”
……
烟火还在持续照耀夜空，杨平儿静静站在热闹的庙会路道尽头，她的几个弟弟妹妹在附近追逐打闹，母亲在一旁看着他们，父亲杨大牛被大人们拉去商讨新一年的计划，回来时估计又是一身酒味。她的目光从逐渐缩小的烟花上收回，心里想到某个人，不禁有些委屈。
洛水村从前乃至现在的庙会，都是在洛水河边的大路举行，这也是村子的主要道路，每逢新年，村民们就会带着推车和他们这一年里学到的东西，做出出色的食品或艺术品供人享受，往往是小孩子们，也有远道而来的人，比如这条道路连接的另一些“洛水村”，由于这里处于洛水河主流中段，因各种各样的事而举办不了庙会的附近的人，便会一齐过来玩乐，非常考验洛水村的承载能力和节目底蕴。
不过自从大青王朝的洛水城建立后，洛水村一般就只指代剑天门前边的那片聚居地，近千个人，声名也算远扬。
现在，洛水城也在举行庙会，那儿聚集了四面八方的人，有中原前来观看“边境之城”的旅行者，有南方靠北的富饶之地，不属于洛水州的人慕名而来，还有洛水河及其支流养育出的洛水州原住民，抱着观望、接受或是加入的态度来到这里，让整座新建不久的城池都有些难以承受，整个剑天门前未开发的平原、丘陵上都有人烟的气息，连带着洛水村的庙会也是挤满了人，甚至是不知道来自何处的旅行者，都开始借用这里的工具，自行开设摊位，来享受人文的热闹与喜悦。
“洛水城建立十周年，来的人估计会很多吧，听说大青已经着手在天门山脉两边修建两座沿海新城，分摊洛水城的人口压力，到那时整个洛水州才算被大青控制下来，南方的版图才算名副其实。”这是杨平儿跟着洛铭一起进城采购时，听到后者有感而发的，少年随意说的话被她记了下来，她总是觉得他的目光好像很广大、很高远，让她总是会感到不知所措。
换了身漂亮衣服的女孩坐到被擦拭干净的河边青石上，双手捧着头发起了呆，目光偶尔会瞟到天上的星星，会思考它们从何处来，又因为不知道从何处来，思绪跟着星星们一同飞远，直到父亲来到跟前。
杨大牛身上没有多少酒味，身旁还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青白色衣袍，衣领直开到下摆，能看见他常穿的白色圆领衣衫和黑色长裤布鞋，下摆盖住膝盖还长，上面的云纹连接到宽大的袖子，两手从里面探出，自然垂在腿旁。这个装束和杨平儿现在穿的蓝白长裙有点相似，明显出自一家，但后者是专门选购，极其合身，前者则过于宽大，明显是给成年男性设计的。
但即使是这样，也非常合适，非常好看。
女孩微红了脸，眼睛直盯着洛铭，从青石上跳下，站到他旁边，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见状，洛铭只能跟杨大牛交代几句，然后在老父亲欣慰的目光下，领着杨平儿往庙会去了。
一直玩到了天明。
……
春节当天中午，庙会还在继续，洛铭却没有跟着杨平儿一家人继续享受这一年内难得的放松时间，而是来到了城里最大的一家衣铺中，跟店员商量着事。
其实昨天知道了文董的逝去，他并没有心情去庙会逛逛，他的性格让他想安静地待在旧地，看看百看不厌的星空，然后在夜风中睡一个好觉……但是灵感隔着大老远一直提示着他，那边好像有个人一直想着自己，没有办法，他就过去看了看。
玩了一晚导致没睡好实属无奈，但洛铭倒也因此换了副好心情，而且他还发现灵感的距离竟然能联系如此之远，也还不错。
作为新手村技能，万灵诀是不是有点过于强大……洛铭一边想着，一边快速而精确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并将几张纸页递给了店员，后者接过的时候异常兴奋，还抓住他的手晃悠几下，表示一定能做好，最后互道几声新年快乐，说上几句祝福的话，便就此离开了。
时间还早，他前前后后去了几家铺子，织物铺、铁匠铺、干粮铺，还去看了眼马圈，最终还是没进去。即使是新年，大的店铺里也会有一两个人看守着，以防某些“人心不古”的情况，为此，洛铭还带了些礼物来，毕竟看店的人往往凑不上节日最热闹的时候，难免有些孤单。
铁匠铺内热气升腾，大开的门窗疏散暖风，赤着上身的汉子将少年送来的礼品凑近了看，率先开口：“小洛啊，你这送的是什么啊？”
“是我自制的糕点，桃花糕，加了很多糖，专门给郑大哥补充热量的。”
“补充热……呃，甜的是吧，一天天的累死人了，我先吃了好不好？”
洛铭点点头，汉子也就毫不矫情，拿起竹篮里的糕点咬了一口，并竖起大拇指点了个赞。
“对了郑大哥，店里就你一个人，好像不见你去庙会逛逛呢？”
“唔（咽下，不是这时候来的人会给高价吗，比如说你。”
“倒也是。”
接着，洛铭跟汉子闲聊几句，也就不打扰了。
来到街道上，为了规划扩张，洛水城是比较经典的十字大道贯穿全城，中心是一个大广场，附近是城主府、学院、衙门以及医药堂等重要职位所在，寻常此地需要安静，但此时已被庙会所占，从高往下看，白石搭建的广场已经被一个个黑色的人头占据，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洛铭出了铁匠铺，随着林荫覆盖的僻静小道渐行，很快便拐入大道，阳光袭来，有些刺目，周围的人吵吵闹闹，总是一个路边摊位前聚着一团人，中间则留给行人通过，宽十米的砖石大道满足了所有人的需求。街道旁便是干净的明面水渠，连接着洛水河，自南流向东西北，为城市重要脉络，水渠旁还留有土地，从街道一步跨过便能踩到青草上，青草们簇拥着一颗颗槐树，但也有榆树梧桐、灌木花草，不一而足。
土地下的暗面水渠带走了污水，还能为草木提供一些生机，因此呼吸到的空气还算清新干净，不过街道上米面包子的香味要更胜一筹，占据了主要嗅觉，洛铭眯了眯眼，拨开垂下的柳条，来到一处包子铺前，准备享用下午餐。
包子铺就是一个推车摊位，有一对身着布衣的夫妇在忙碌着，旁边有几张长凳和桌子，坐了一半的人，洛铭找了个位置坐下，也还好是下午才吃午餐，否则只能带着包子边走边吃了。
一边休息一边观察周围，有两个桌子围着的都是年轻人，穿着仙衣坊的服饰，人靠衣装，怎么也难看不起来。再看周围，大多数人都穿着靓丽的衣裳，丝绸棉布、汉服襦裙，仙衣坊的衣服从来没有标签，坊店也不开在这，可谁都知道出自哪里；行人里头，甚至还有穿着“仿古”服装的人，若是有人认出来了，便会凑近惊呼，那似乎是大青王朝之前存在的衣服，可惜洛铭并不认得。
形形色色的人组成人流往城中心移动，也经常有人离开队伍来到摊位前买些东西，又或是在焦糖制成的“龙飞凤舞”前驻足观赏，虽然不能拍照留念，但这样也能更好地记在心底。
“欸，听说城中心有位姓叶的公子，是儒家学士，专门走天下搜罗各类神鬼怪事，如今到了我们这正在大谈鬼神呢！”
“真的假的？我都没见过鬼神，你觉得跟湛台公子比如何？”
“这怎么能比！湛台公子走南闯北多涉杂学，叶公子闯天地问鬼神，两者干的事都不一样啊！”
“也是也是，那……你觉得今早那位赵姑娘如何？”
“啧……你就是想知道这个吧？不过关于那位赵姑娘，我倒真知道些……”
隔壁一桌两人声音渐小，洛铭也并无兴趣听下去，因为老板已经把包子端了上来。
竹笼之上热气升腾，六个白胖胖的包子静立笼中，老板一手放下笼子，一手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铜币，轻声地道了声谢：“多谢公子。”
“……”洛铭只是笑着点头，就打算低头吃饭，可却敏锐地察觉对方语气不对，便抬头看向面上已有些皱纹的老板，奇怪问道：“老先生可是认得我？”
老板呵呵笑了一声，弯着腰说道：“洛公子可能不记得了，您小的时候我有抱过您呢。”
“哦？”洛铭呆了呆，在脑海里找出了大致的印象，是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性，在婴儿时期照顾过自己，但好像见面的次数不多，并不熟悉：“你是……在医药堂里的那位白袍男子？”
“婴孩时期的事都记得，您不愧是神童！”
“哈哈……过奖……”
“其实……我不是医药堂的，先前也不是洛水城人，那身衣服是药掌柜借给我穿的……”
“哦？”
“说起来，还是洛公子给了我进城的机会。”
“……愿闻其详。”
老板干咳一声，坐下来好好回忆从前，接着说：“我和娘子都是洛水州人，但家乡距离这里比较远，当时娘子生了重病，怎么也好不了，又知道洛水城要建立，大伙就跟着我一块来到这里。您不知道，当时正是春季，流感频发，好多好多人都在那求医，我本来都以为没办法了，但药掌柜突然把您扔给了我照顾，然后就拉着娘子到边上替她看起了病……”
“……”洛铭又呆了呆，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问道：“所以，老板你是觉得因为我，才能换得你娘子看病？”
“可不是嘛！”
洛铭哭笑不得，又马上收住表情，沉吟片刻，说道：“我觉得，以药掌柜的性子，早看晚看，终究会帮你治病的，我的意思是，老板你应该谢的另有其人，而不是当时做不了什么的我。”
“我也知道，不过我可能有点笨，药掌柜现在也不需要我们，当时还是一边照顾您，一边帮帮忙，才能融入到洛水城的大伙里呢！”
“嗯，这样……但我还是想说，老板最应该说谢谢的，应该是你自己，是带着病重妻子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你，是努力工作得到众人认可的你。”说着，洛铭将手拍在眼眶微红，已有四十来岁的老板肩上，说道：“您可以谢我，也可以谢其他人，但最应该道声谢的人，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