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朝朝阊阖(1 / 2)
国朝以每年五月望日为一年正中,每到此日,皇帝会在至正宫宣政殿举行大朝会,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中州人视正旦、冬至为一岁之始终,每年会在此时庆贺节庆,以期来年风调雨顺。元氏皇族起自瀚海,早年以游牧为业,不习农耕,草原每逢严冬粮谷匮乏,因而宴饮祭典多在草木繁茂、牛羊肥壮的盛夏举行。大夏立国后更定国俗,将岁中与正旦并列为国家节庆,不过民间仍然偏爱庆贺冬至。
五月望日,旭日初升,内六卫将士一齐出动,在至正宫各门及宣政殿内外树起黄麾大仗,在京之宗室、百官上殿朝贺者皆着公服,提前在宣政殿东西庑房内静候。卯时五刻,侍中裴穆之率先入殿持版启奏。
“请中严!”
百官应声鱼贯而入,在殿内各自就位,两员禁军将官前去奉迎皇帝。卯时七刻,裴穆之再次启奏。
“外办!”
殿内乐工闻声开始击磬扣钟、鼓瑟吹笙,演奏太和之乐,乐声深闳沉着,压倒周遭杂音。
“穆穆我后,道应千龄。登三处大,得一居贞。礼唯崇德,乐以和声。百神仰止,天下文明。”
片刻后,皇帝元矩踩着乐声缓步而出,头戴冕旒,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黈纩充耳,朱丝组带为缨,身着十二章衮服,深青衣纁裳,腰横一柄鹿卢玉具剑。皇帝徐徐走向御座,双足像是紧贴地面往前划动,在纁裳遮掩下竟看不出一丝起伏。皇帝走到御座前,一旁内官已为撩起下裳方便他坐下,可皇帝却顶着冕旒勉强侧首,与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一同望向自己身后半步之处。那里有一位少年,同样一身冕衮,华贵端重,步履稍显踉跄,正是大夏皇太孙——元重揆。
二十日前,皇帝传诏东宫,命皇太孙出席岁中大朝会,同时遍告京中三省百司。百官初闻诏令都倍感新奇,除了少数人在一年前参加过太孙元服之礼,不少朝臣连储君真容都不曾一睹。大朝会当日,众人都望向御阶处,在亲王行列中寻觅,却一无所获。有人揣测,至尊还是心怀芥蒂,不会轻易让太孙参与国政。可就在议论间,皇帝竟与太孙相伴而出,除去几位宰执,众朝臣无不惊煞,立国五十余载,宣政殿内何曾有过二主同升御座的先例?倒是站在首列的宗王们瞧出端倪,今日皇帝御座左侧偏后处无端多出一小席,若是站在殿门处根本观瞧不到。
重揆所戴冕旒垂白珠九旒,犀簪导,红丝组带为缨,青纩充耳,所着衮服为黑衣纁裳,腰间也悬挂一柄鹿卢玉具剑。他紧随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下裳如春风袭柳般摇曳飘动。
皇帝与太孙一同入座,宣政殿内乐声休止,百官、宗室、番使一齐跪地稽首,扬尘舞蹈,举目望去宛如山丘耸动、波涛翻涌。
依惯例,大朝会上应有一位三师重臣代表群臣向皇帝进献贺词,眼下三师空缺,恰巧燕王元钺兼领司徒,于是以三公之职代行此事。燕王由通事舍人引导上阶,跪地进献贺词:“司徒臣燕王钺言,岁中至正,徂暑丰乐,伏惟陛下如日之升。”献完贺词,燕王伏地叩首,再起身退回原位,重新穿上舄履。
皇帝受群臣恭贺,遂有圣意示下,裴穆之走到御座近前,跪地略作聆听,寻尔转身,面朝群臣宣制:“皇帝有制,制曰‘岁中之庆,与公等同之’。”宣制完毕,群臣再次叩拜皇帝,齐声三呼万岁。
随后,京中诸司、外地郡县及外番使臣依次向皇帝呈献贺礼。宣政殿外,奇珍异宝倚叠如山,其中惊世罕见者送至殿内,呈给皇帝御览。皇帝对各方贡物均是略微颔首示意,面色淡然而不置一言,直到十二梱楛矢呈至眼前。
“此物何方所献?”
“禀陛下,是瀚海息慎部。”
鸿胪卿周邕出列奏答。
息慎,极边部落,远居寒漠原极北之地,部小民寡,其领地到千泉城有二千五百里之遥,使者往返洛京一次需要一百五十日。部众以渔猎、养鹿维生,常用兽皮鹿角向南方诸部换取粮米。
“边隅顺蛮,钦慕上国,朕佳其诚,赐绢一百疋、盐五十斛。”
“臣领命。”
周邕拱手而拜,息慎使者也被引导至阶下,稽首谢恩。
各方贺礼呈献完毕,户部尚书奏请将贡物交付有司,皇帝允准,太府卿遂率僚属将贡物运离宣政殿。既已收纳贺礼,裴穆之上前跪奏:“礼毕。”皇帝闻奏与太孙一同起身离开御座,从东庑房退至宣政殿后堂。
群臣退至宣政殿外等候,尚舍局、太官署众僚属进入殿内为百官铺设座席、安置酒樽。
朝贺之后便是御宴,皇帝与太孙在后堂更衣,准备一同参宴。重揆孙颇为紧张,腰背挺得僵硬,一位小内官费了好大劲才为他褪下衮服。
巳时三刻,宣政殿内座席食具铺设完毕,群臣入殿,在殿内东西两侧相对而立。皇帝再次升临御座,已改换通天冠、绛纱袍,太孙仍然紧随其后,改换远游冠。
“侍中臣裴穆之言,请延诸公王等升殿上。”
裴穆之再次跪奏。
皇帝颔首示意,裴穆之转身宣制:“制曰可,诸公王等升殿上。”百官闻制,在叩拜后各自落座,光禄卿则走到阶下跪奏:“臣请赐群官上寿。”裴穆之代皇帝作答:“制曰可。”
敬酒上寿,同样应由三师代表群臣而为之,此刻仍是燕王代劳。燕王起身走到酒樽处,光禄卿酌酒一爵交给燕王,燕王用笏板接住,进至御座前交给长秋监王恩,再由王恩将酒爵献给皇帝。燕王跪地进献贺词:“司徒臣燕王钺稽首言,岁中之祚,臣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燕王稽首叩拜,百官也随之叩拜。
皇帝接过酒爵,面向群臣高高举起,裴穆之随即以宰相之尊号令群臣:“敬举公等之觞!”群臣纷纷搢笏受爵,与皇帝一同饮完杯中之酒,然后一齐起身、叩拜。
重揆端座于皇帝侧后,看着御阶之下峨冠博带翻涌如潮,有些不知所措。重揆席案上未设酒爵,适才燕王上寿时也无人为他斟酒,可他未作声张。
尚食奉御从皇帝手中接过空酒爵,重新酌满后再次献上,太官令也率僚属为群臣酌酒。眼看君臣将要再次对饮,典仪正欲高呼却被王恩拦住。
原来皇帝将酒爵握在手中端详一阵,随即放在手边,群臣全都望向御座,不知有何变故。
“陛下不胜酒乎?”
座席近临御座的裴穆之发问。
“然也,太孙代之。”
君臣一问一答有些突兀,不过由裴穆之说出倒不奇怪。
王恩从皇帝手中接过酒爵,呈献重揆席案上,太孙殿下未料此等情形,一时手足无措。燕王在阶下瞧出端倪,立刻用两手托起象笏横在胸前,右手轻抬象笏一端抵近下唇,拟作饮酒之态,向重揆示意。重揆瞥见燕王动作,很快心领神会,他先起身走到皇帝身侧,稽首叩拜,再退回座席,举起酒爵面向群臣致意,大声高呼:“此陛下敬卿等之觞,诸卿与孤共饮之,为陛下谨上千万岁寿!”然后举爵一饮而尽。群臣缓过神来,相继起身叩拜,搢笏受爵,一同饮尽爵中之酒。尚食奉御从太孙手里接过空酒爵,再次酌满后送至太孙案前,太孙举爵致意,群臣则起身叩拜、饮酒,君臣之间如此往复,觞行三周,行酒才算告终。
行酒之后,殿内君臣便正式开始进餐。尚食奉御为皇帝及太孙呈上御食,太官令则为群臣铺设食案。御宴上,五俎八簋、玉碟瑛盘罗列堆砌,盛满牛羊鲥鲤、鲜蔬山珍,供满朝臣僚饱餐,殿内演奏休和之乐用以佐餐。
“室陈簋豆,庭罗悬佾,夙夜畏威,保兹贞吉,舞贵其夜,歌重其升,降斯百禄,惟飨惟应。”
休和之乐清脆如水音,好似林间群鸟啼鸣,可惜夹杂了许多议论之声。
“陛下春秋高,饮止一爵。”
“妄言,实陛下欲尊太孙矣。”
“陛下此举,恐太孙为奸佞所附。”
“北巡且代天为之,一爵何惜哉。”
群臣议论不止,殿中御史屡次提醒众人注意朝仪,声音才稍小一些。
君臣用完御宴,殿内鼓乐休止,典仪高呼:“可起。”百官叩拜起身,离开座席退至殿内东西两侧,裴穆之跪奏:“侍中臣裴穆之言,礼毕。”
皇帝起身降座,便与太孙一同离开。
大朝会之后,祖孙二人到紫宸殿歇息,皇帝御下一身零碎,半躺在卧榻上,内官在一旁摇扇降温。重揆取下冠服,中衣已为汗水浸透,皇帝命人取来一碗甘豆汤供他解暑。
“此等场合,君为主,臣为客,从来只有客从主便,你何须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