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与行客与旅人(六)(2 / 2)
“尼德霍格……你没事吧?虽然你说过神力会增强我的身体……不过我相信应该不包括脸皮厚度吧……”他的声音埋在土里,温热的感觉流进嘴里有种铁的味道。
得来的却是寂静无声,封七衡疑惑的从土里拔出头,他重新叫了声尼德霍格的名字,视线中得到的是放开他的小腿缓缓起身的短卷发少女,蓝色长衣盖住她头部以下全部的身体,从略显宽大的长袖中伸出两只手拍了拍并不存在于长衣上的尘土后淡然转身。他对此却无瑕心顾,肩头的尼德霍格并未出声回应,在解封了听觉后本应能回答的少女却仿佛睡去一样安详地搂住他的脖子。封七衡有些着急了,顾不上身后还伫立着三道用外表欺骗别人的凶神恶煞,将尼德霍格放到地上急切的呼喊她的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能听他插科打诨的少女现在却像冰冻之后投入渊潭般死寂,温暖的温度正在脱离她的身体,朝向不可遏制的死亡更进一步。
“人类?”岚都眨着眼睛。
“伤得太严重了,他们是途经轰炸区了吗?岚都!立刻准备手术!”
光看背面奈芙索伊斯还觉得有些讶异,但当封七衡将女孩放到地面上看到正面的情况时更多的是震惊。
女孩整个被沐浴在血液中,衣服下暴露出的是她狰狞的伤口,不断撕裂又愈合重复折磨这具躯体。胸口处的切割伤和冲击伤害相互混合,仔细辨别可以看到里面嵌入的金属残片。踝骨整个被贯穿,依稀可见外露的骨关节。全身多处骨折外伤,更重要的是里面的器官是否被刺破。
奈芙索伊斯已经麻木了,再见到什么伤势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眼前的女孩能活着就是个奇迹,通俗来讲她的身上单拎出来一个伤势都是足以令人毙命的,可直到现在她仍旧顽强的活下来了……虽然这份活的意志正被死亡吞噬。
“真是……”奈芙索伊斯没说下去,只是将休眠舱伸展出来的部分当做应急手术台。
现在特定的名词在封七衡耳朵里异常敏感,他被突然亮起的聚光灯晃了眼,在一圈圈的光晕中他定住身体。
“你你们是医生?”他看着眼前的架势惊疑不定。
“……大概是吧。”岚都有模有样的戴上无菌手套想了想回答他。
封七衡站了起来,在三人诧异的目光里五体投地。
“求求你们救救她!不管是恶魔的交易还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快啊!”
封七衡死死咬着嘴唇。他浑身战栗,哪怕努力平静身体也会在身体里不断悸动,索性他不遏制了,放开自己的身体,放任这份战栗在无限扩张。他真的害怕了,尼德霍格的体温在持续下降,他真的有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还愈发强烈。
他低着头,身子像冬日的雏鸟被冰水浇了一身般的打颤。他不敢抬起头,怕一抬起头就会看见梦破碎的场面,虽然对方说了带有“伤情严重立刻救治”的话,可非亲非故光想靠道德来支撑这份并不是责任也不是义务的工作只会让事情朝着反方向发展。他没有把握对方是善心泛滥的好人,可事关尼德霍格,再多的恳求也是他理应做的。可他怕的,是伸出手想要抓向的希望会得到拒绝。他怕这份希望落空,怕是因为自己还不够诚恳导致少女的死亡,他放下了一切,有人说当一份希望摆在面前,哪怕只是渺小的微乎其微的可能,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封七衡给出了答案,他会在这份希望前摆上自己。
热浪滚滚,尼德霍格的身体却愈渐冰冷。
“好啦好啦!在救啦在救啦!”许久后岚都走过去想要将女孩抬到手术台上,“我们说过救肯定会救哒!”
岚都伸出的手被抓住,她一愣,随即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男人目光直射向她,语气不复刚才,低沉复杂甚至带着哭腔的对她说“求求你们了”。似是被对方感染,岚都语气缓和了一下,想了想后正经的回答他“泡芙姐会尽力的,不过倒是你,伤势也不轻吧”。
男人摇摇头将发力的手颓然放下,任凭她将女孩抱走。他仍旧跪在地上低着头,落寞的影子像个失去主人的小狗。
这个女孩对他一定很重要吧,她这样想。
尼德霍格静静的躺在手术台上,照明灯打在她的身上,像废弃剧场里残缺的玩偶般沉眠。
奈芙索伊斯先抽取了尼德霍格血液,经过休眠舱自动配比后进行输血,麻醉是没有打的,毕竟按照现在情况来看病人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当中,打不打麻药区别不大,况且现在也没有专业麻醉师在场和药物储备。
“你们是人类?”岚都托起托盘百无聊赖的盘腿坐在一边。
“啊……是,你可以叫我王小明。”封七衡看到对方如此专业也放下心来,但听到问题又升起警惕。
奈芙索伊斯先处理外伤,手术刀切开愈合的伤口取出里面的金属残片。
“噗!王小明?”岚都被光晃了一下不情不愿的打着下手。
“你们是……”
封七衡扯嘴,岚都问出这个问题时已经将目光从他的身上到尼德霍格身上来回打量好几次,他甚至看到主刀的医生都竖起耳朵。
“我们是父……”封七衡在此打住。
空气中只剩下金属残片掉落到托盘里的声音。
“我们是夫妻。”终究他没将“父女”说出口,先不说尼德霍格会不会同意,这种有辱自己清白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夫妻?”
岚都哑然,仔细看了看女孩沾血的脸蹙起了眉头。封七衡很明显的在岚都转过头时看到了她眼神中的鄙夷。
喂!你们在想什么啊!虽然她长得是幼了点,可确确实实是个成年人好吗!再者说我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是会诱拐幼女的变态吗!
“喂!主刀医生你手别抖啊!”封七衡大喊。
所有的残片落在托盘里堆起高高的一摞,令人头皮发麻的数量才只是刚刚开始。
“现在问有点晚。你们是什么人?人类到这里还能活下来稀少的像调了色的熊猫一样。”
调了色的熊猫?你在讲什么鬼啊!封七衡翻了个白眼,不过这一道关卡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想让对方不用沙漠之鹰在脑袋上开个洞只能回答她了。
“我们是……”封七衡沉吟了一会,“……好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狗命。”
很明显封七衡的答案很扯淡,扯淡到让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水母头萝莉拿起了枪对准他。
这才是真正的杀胚吗!也是个幼女好吗!你们雇佣童工是犯法的知道吗!
罗尹蒂翰坐在休眠舱中双眼微眯,似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可那条纤细的手臂却举起了两公斤重的沙漠之鹰瞄准了封七衡。
“我我我我我们是……”封七衡紧张的舌头打结,“so、sommer……你们知道索默吗?”
大写的“sommer”标记在休眠舱上,封七衡想看不到都难。但这个时候不应该用肯定句来回答她,模棱两可的答案也会引起对方的过度反应。将问题反抛回去,封七衡心说幸亏自己大学时看过《社交方式1答》,不然立刻就会在自己一窍不通的问题上被毙掉了。反抛回去确实是个很好的延续对话的方式,可这么潦草的只知道名字的回答对方真的会信吗?
“索默重工!你也是员工吗?”出乎意料的,充当助手的女孩亮着眼睛看向封七衡。
绿色的眼睛,封七衡在心底这样说。
“通往试验场的装置只设立在索默重工内部,说不出来才让人生疑。”主刀的奈芙索伊斯轻松地将坏死的部分切掉,这一幕让封七衡稍感不适。
是这样吗?我说不出来才是死路一条啊。
“不过索默重工只招收本土员工,看你的样子是个实习生?哪里人?”
本土?我看起来不够local吗!封七衡心中咆哮,可咆着咆着就想起来因为尼德霍格的神力作用,他现在是一副银发红瞳的欧洲中世纪吸血鬼风格,当初那个黑发黑瞳的俊美少年已经不在了啊喂!
“我是混血。”碍于小命不在自己手,他的声音有点委屈。
“哦?混哪里的?”
混哪里的……封七衡叹了口气。
“中德挪。”
“关系还挺复杂嘛!那你父母具体是哪个?”岚都捧起脸一脸八卦相。
“呃……”封七衡目光向上瞟,摸了摸鼻子回答她“我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也是中国人。”
假寐的罗尹蒂翰翻了个身,全然不关心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的血统有多么纯正。
“那你的德国和挪威血统是遗传哪里?”岚都歪着头表示不解。
“血统啊……”封七衡沉吟了会儿,看着岚都那双绿色眸子缓缓的说,“来自我内人。”
这种称呼对于初学汉语的岚都来说为时过早,哪怕她有着“探赜索隐”的特质,可源远流长的古汉语文化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通的。为此,当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时她求助似的望向可靠的胸大姐姐奈芙索伊斯。
“内人就是妻子。”
得到答案后的岚都“哦”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静中,双手撑在手术台上,坐在尼德霍格脚边歪着头看着手术实操,晃荡着勾在一起的双腿,仿佛接受了这个答案……
不!怎么可能接受!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投掷在封七衡眼角只出现一个模糊的白色残影,他因疲惫上涌打着哈欠的动作骤然一僵,耳边的疾风裹挟的是迟来的冰冷。他霎时间清醒,汗毛竖立,不切真实的冷意在这片炽炎中沁进他的肌肤里。
是一把手术刀!超越视线捕捉的速度在淡绿色短卷发少女手中实现,仿佛投掷而出的不是一把手术刀,反而是枚子弹。
“你在骗鬼啊!真当我会信嘛!”岚都跳下手术台气势汹汹地走向封七衡。
“喂喂喂!和平社会不提倡打打杀杀了。”封七衡慌乱的后退,只是发软的双腿让他看上去更像穷途末路的杂兵。
“你不要那么武断嘛!看没看过《银翼杀手》?里面有一群复制人的那个,很硬派很严肃的科幻电影,里面就探究了复制人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个体细胞无性繁殖的复制人,也可以认为自己是个有灵魂的爱喝可口可乐的人类,当然这一点需要你自己去想。我们全是由子宫生出来的,继承着父母的血脉,而复制人则没有,作为胚胎生长之前是否能为了提升个体的能力混入其他的dna?在反乌托邦中复制人成为常态后,怎么区分复制人和人类的区别?我说‘cellsinterlinked,cells’你会做反应吗?这时我们都沦为了一个生命,‘人类’有何种自诩的区别于‘复制人’的特殊性和高尚性?灵魂……还是复制人基于底层的行为逻辑?常理在此刻成为了阻碍自己判断的枷锁。如果将区分两者的天平摆上人性和同理心,那我敢笃定复制人比人类更像人类。抛弃丑恶的中心主义吧!哪怕我现在是个复制人拥有不同的血脉我就要低人一等吗?世界是在发展的,所有的理论都有被推翻的可能,而如果你的父母是复制人那你和他们的血脉还会是相同的吗?你要接受这个世界的扯淡才会更容易的活下去。”
完全就是扯淡!诡辩都算不上,什么复制人什么人类,无非是自己想摆脱这个女孩的咄咄逼人!不过……封七衡心里说社交方式1答还真没白看,把话题往曲折小径上拐实在是太有意义了!最主要的还是对方有点呆呆的。
“其实不一定要看《银翼杀手》,《云图》也可以啊。沃卓斯基兄弟……嗯……姐弟……现在要叫姐妹了。”
“啊……你是复制人吗?”岚都的话里带着颤音。
还真的是呆呆的呢!跟沉稳干练的主刀医生相比真是高下立判。
“小朋友啊……”封七衡扶额,他感觉太阳穴血管正如高压泵柱一样跳动,“你要理解的重点不在于‘我是不是人类’,‘他是不是复制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是无脊椎动物还是计算赋予基底的仿生人或是人工智能,我们要的是接受。刻板的寻求答案只会陷入片面的循环,我们要做的是在不同中寻找共同,‘理解’能成为我们共话的桥梁……来,你重新问我一遍。”
“所以你是复制人吗?”
“啊……不是,我是地道的人类。”
……
缝合进入尾声,奈芙索伊斯在整个手术过程中惊叹少女强大的肉体,原本只是目测,而到实际进行手术的时候她才知道少女的伤势比想象中更为严重。由她取出的金属残片零零总总算起来有一公斤重,打磨而成的金属残片让她有些眼熟,接着将少女的身体消毒清洗一遍就抛给岚都去做了。
“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她的身体很强大,愈合速度也在常人的几倍以上。”奈芙索伊斯给自己做着手部清理,如若不是知道封七衡在扯淡,她可能就会相信了“复制人”这一设定。
“如果你们是从‘sommer’来的话,那应该注射过血清了,有这样的愈合速度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吗?封七衡眼皮挑了挑,你们居然会认为身受重伤还不死,甚至还用超越常人的愈合速度复原称为“正常”?看来这里只有我是不正常的了。亏我还准备了几套说辞来做应付呢!
“真的是太感谢你们的帮助了,虽然不知道你们是谁……”封七衡边说着边急匆匆地跑到尼德霍格旁边,少女的全身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而他刚刚说“正常”的时候猛然想到少女显露的龙尾和龙角也在不知什么时候隐去。看到少女这幅模样才稍感安心。
“我也是实习生哦,虽然很快就要转正了。你是12月进来的还是6月进来的?”岚都手叉腰撑起宽大的长衣显摆自己的身份。
“我们都是‘sommer’重工的人员。我叫罗,中文名字。”奈芙索伊斯说。
“我叫岚哦!”封七衡呆滞的看向活泼的女孩。
我没有问你们的名字啊……自报家门是怎么回事?我说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不想跟你们扯上太大关系,同样是“sommer”,你们和潘多拉的关系就一目了然了吧!虽然很感激你们能伸出援手,但瓜葛太深我的小命也不保了呀。还有12月?6月?这是你们的招工时间吗?
“呃……我叫埃达·冯·衡。一个经典的德式名字。”封七衡的烂话张口就来,“我是6月份进入的索默重工。”
“哼哼,那你比我晚哦!我可是12月份进来的。我可是你的前辈。”岚都趾高气扬让她的下巴冲天。
封七衡算是知道了这个虽然自称前辈实际上年龄还未成年的女孩在心智上有多么不成熟。看着女孩自傲的样子他的眼前有些发晕。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穿越过试验场来到这里的,但必要的工作还是需要给你们进行说明。”奈芙索伊斯将目光从封七衡的身上转移到岚都身上。
“与我们同行吧,不过更准确来说光靠你们也没有办法走出金伦加鸿沟。既然同是sommer成员,我会教导你们关于金伦加鸿沟的知识,同时也是必要的开门方法……”
封七衡的身体颤抖了下。
“当然包括你,岚。不过在此之前——”
奈芙索伊斯的声音好像缥缈在空中。
“——你的伤势也不容小觑,能走到这里同样也累坏了吧。先好好睡一觉吧。”
封七衡的意志在溃散,眼中的尤物御姐和开朗女孩在逐渐变远。他最后将目光投向躺在手术台上的尼德霍格,慢慢定格的少女沉静的睡颜成为他最后看到的景象。
黑暗就此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