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如果风暴拉我入海,请让我溺死在幻想里(二)(1 / 2)
尤克特拉希尔,米德加尔特(7%
封七衡仍未妥协在古怪的理性崩坏下,当他仰倒在五芒星中央时,充斥四肢百骸的麻痹感像条游走的蛇,顺着血液带走了他位于末梢神经的触觉直达大脑。他像被戈耳工看上了一眼,接着就跟欧里庇得斯的传统剧目中所讲的一样——勇士的身体被石化。僵硬、冰冷,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不过好在它们在石化侵袭全身之前将其大脑剜了出来,泡在福尔马林里贴上电极,用讯号投射的方式刺激丘脑的神经元,令他产生客观的第三者视角全方位的欣赏自己的疲态。
只是这种交错混乱的感官模拟倒像是坐上了驶向风暴中心的帆船,强烈的犯恶感迫使他张开口。胸口的堵塞一下找到了宣泄口,闭合的食管像被扩口钳子撑开,苍银色的金属触须混合着唾液从口中钻出,在这份无法言喻的感受中他感觉自己是个无法闭口的大王花。
尼德霍格双膝制住封七衡的双手跨坐在他的腰上,右手呈攻势悬停在脸侧十公分的位置,猩红竖瞳像个人体扫描仪毫无感情的将他身体剥的一丝不挂——这让封七衡感到身体发烫。可在疏离的第三视角中却没有文字描述的那么暧昧,异常柔滑的金属触须占满了他的手臂,两条颇厚的条状体呈相吸引的螺旋状覆盖在上,如有生命般牵引着封七衡的肢体动作,不安的在尼德霍格膝下扭动。
他们的立场似乎转换,它才是拥有生命的主动的那一个,而封七衡是个套在身体外面没有思想的铠甲。
不安分的如蛇般扭动的银须倒映在尼德霍格的瞳孔中,那只诡邪的眼睛如隔雾观花看不真切,恼人的银须宛如水蛭在她的身上留下不规则的印记,但最令人费解的是它的锐度——那份足以撕开龙类用时间和灵魂锤炼的肉体的锐度。
她俯视着封七衡任凭水蛭吸干自己的血液,那些令人思维崩坏的异形体让她无从下手,胸口中央的银色眼睛被保护的很好,而其周围则暴露出封七衡泛红的肌肤。毫无措施防护的部位让他的死因可以归为两种:心脏毙命或是肺出血。
在肆意妄为的怪异面前,她褪去了弥盖全身的龙鳞,凶猛不在的躯体呈现血淋淋的凋零之美。下放的右手虚浮在封七衡的胸膛上,两指轻佻的划过那只眼睛,诱惑的像是探入荆棘林的野玫瑰。
五条如针细的触须合拢为一,淋漓尽致地展现破坏之美,在一瞬间刺穿她的掌骨,如得到养料滋养般盛大生长……她却无半点退意,手指不住痉挛着,筋骨突出在皮肤上血液顺着触须的根滴落在眼睛中央,抹拭的血液化为猩红印记。
她没发出声,新生的龙鳞一块块拼接在她的面部,颤抖的竖瞳眨了眨最后归入黑暗。
“ianlesoga!ianlesoga!opal!opal!”
昏沉的梦境逐渐崩坏,封七衡置身于一颗荒芜的星球上,轻洒而下的月光如同少女的裙摆泛起褶皱,但他很快明白那不是月光,冲去黑暗的光芒没有温度,没有来源。他仰起头与那银色的眼球对视,就好像在凝视一颗浩渺的星球。古怪的声音回荡在空无的宇宙间,似乎有人在某处召唤着什么。硕大无朋的眼球转了转,从晶状体滋生的柔软触手像是由闪耀的群星构成,虚幻的、难以用视觉捕捉并用语言描述的颜色成为它的主导色,它们横向生长以一种飘忽不定的动作向上或向下倾斜,那种犹如软体动物蠕动的黏糊糊的声音呢喃在他的耳中。无数颗大小、颜色、形态不一的星球像被吸引,或者说眼球打乱了它们的星轨,使得它们和眼球排列成一条直线,横向生长的触手则完美诠释了那条并不存在的线条……
它突然而来,在召唤的声音停止时亵渎的沙槌声后。它漂浮在连成一条线的星体后,用虚无的黑暗潜行,庞大到难以用眼睛包揽的躯体内发出暗淡的光芒,那是难以数计的恒星体。触手随着沙槌声扭动,神似印度的耍蛇舞。在不断的沙沙声中它们伸入了惨白的光芒中,用那份并不温暖的群星构造物在其周围跳起了祭祀的舞蹈。
这是大脑并不能接受的画面,它被刻意的修正成一片惨白,安稳的黑暗中用耀眼的白色代替所有超脱人类理解范畴的画面、语言、感觉……
它“越过”连成一线的星球,在无边的沙槌声后发出近似呢喃的声音,敲断理智的语言像烫在身上的烙铁——解不开任何意思,却用那份恶毒的痛楚反复折磨着他。
那份呼唤重新响起,似有所连的和大脑中的某一处产生共鸣,封七衡见到了它——隐藏在虚无当中的面容。他们在慢慢靠近,耀眼的群星发出无可匹敌的致命光芒,一根与跳着亵渎神祇的祭祀之舞的触手截然不同的物质穿梭过时间——这并不是抽象的意义,倒是基于科学的猜想在当前维度建立起的更高一层的表述。总之,封七衡察觉不到它的恶意,它和那些污秽的不堪入目的触手像是极端的正反面,却依旧空洞。当其掀开薄纱般的白色时那份独有的熟悉感令封七衡沉迷在曼妙的回忆中,这宛如跨越千年的重逢,勾起了历经时间轮转、藏匿在基因深处无法磨灭的记忆。
沙槌声越来越密集,整片宇宙都响起了这种奇异的沙沙声,细碎的像是某人在对他窃窃私语。当封七衡和它对视的时候,那份古老的记忆犹如茧中蝴蝶的奋力振翅,用不知名的语言唤醒死去多时的茧。它溶化般钻入封七衡的脑中,一次一次的呢喃像是在召唤远古之物,用那种充满诱惑的倾诉掀起封七衡脑中的抽痛。
可它在召唤什么?为什么我的头会这么痛?召唤之物藏在我的身体里?不会就在我的脑子里吧?封七衡觉得自己愈发适应了那段呢喃在脑中的流窜,可自己又没经过基因改造,老是来来去去重复这些古老的语言也不会让自己变成汽车人。
舞蹈停止了,那串古老的声音也停止了,封七衡的耳中出奇的安静,就像在面对真正的宇宙那样全身心变得空荡。
连珠的星体再次循迹星轨开始运动,那只巨大的眼球距离他越来越远,银色的光芒被黑暗吞没,所有的画面都流逝在横向的时间中,唯一剩下的只有封七衡。他被滞留在宇宙中,从一段虚无飘向另一段虚无,他平静的欣赏浩瀚的景观,仿佛被人遗忘一样闭上眼睛。可在刹那他猛地睁眼,一截溶化进脑中的白色线系物质断在额前,像条虫子蠕动着试图令其整个身躯钻进他的右脑,好似找到了那被召唤之物埋葬的位置,缕缕呢喃化为一个声音,从古老莫名的语调转化为他能所理解的、却仍不解其意的名字……
“大革。”封七衡像是窒息许久后猛地惊醒,口中喊出那个名字。
他还未完全缓过神来,身体上的重量压得他肋骨快要断裂,双腕被死死锢住疼的发麻,像是被木锥钉在十字架上的感觉让他此刻好比约翰奥德曼。
也只是相似,封七衡疼的眼睑痉挛,自己既没有约翰奥德曼成熟性感的气质,对方身上也不会压着一个头覆鳞甲的性感尤物。
“可以了可以了尼德霍格,我清醒了清醒了,你看我好得很!”压迫的气势垂直在他的咽喉正上方,缓缓逼近的短戟由鳞状金属构成,想来应该是与她的头盔同一物质打造而成。
只是稍一愣他便从“凶戾外加身材爆好的无头骑士”的恍惚中脱离,认清是尼德霍格的来源是那头比练霓裳还要非主流的银色长发。稍早前陈小曼觉得像尼德霍格这么好的发质光是天洒万丈布就太可惜了,便取了两捧编了个苏格兰牧羊姑娘的鱼骨辫,可还未等到日暮黄昏响起苏格兰民谣就已经七零八碎的披散在地上。
诡异的第三视角如泡泡般幻灭,金属的摩擦感消弭在脑中,那些巧妙的疯狂的生物终于从他的身体上褪下,虽然搞不清缘由,但紧随不见的感官混乱却再一次证明他活了下来。
“放轻松……你现在的样子好可怕。”封七衡安抚着身上的野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近在咫尺的寒芒保不齐会因为什么刺激而切开他的喉咙。
锵——
嗡鸣悠长的嘀音回荡封七衡整个头骨,令人发麻的尖啸宛如恶魔的呓语,他大睁着眼斜视这柄神兵利器,心脏咚咚咚发出沉重的声响。
覆面的龙鳞一块块的破碎,状如打碎了某种拘束,露出头盔下那张苍白的面容。颤动的竖瞳从缝隙中与封七衡对视,凛冽锋芒似乎真的让他对上了一头龙。
“我靠!这是怎么回事?从哪来的这么多血?”稀疏的触须宛如藤条般拍打在他的脸上,胸口处的温热让他不自禁的看去,素白的手掌被染红,浓郁的血液毫无规则的四散下流。
他以为是他自己的,可除了四肢关节处的酸麻感找不到另外的疼痛,再瞧一眼尼德霍格的脸色他明白了什么,而胸口处不断放大的细节则更证实了他的想法。
清晰入耳的寒音引起封七衡的侧目,尼德霍格的短戟混着扭动的触须被拔出,而被誉为世界的中央、世界诞生的地基的米德加尔特则被刺出一个豁口。他没见过这柄神兵利器,或者说从未在尼德霍格身上感受到如此炽烈的古怪和诡邪,短戟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精简粗狂,相反它像是反复锤炼并在原坯的基础上叠加成嶙峋的怪异。犬牙相错的鳞状物构成戈和矛,整个戟身覆长龙鳞,脉动的绿色血管游走在苍灰色的龙鳞丛中,可见其中流动般的涌向她的手臂。
短戟在尾端有个奇异的突出,封七衡定定神才想到那是尼德霍格持握的左手。他们融合在一起,包覆的龙鳞将她的手和短戟合为一物,整条手臂作为柄来驱动这把神兵利器。无法想象,封七衡想不通尼德霍格怎么会有如此疯狂的念头,但随后,在短戟宽大、无数绿液汇聚的龙鳞丛他见识到了那只眼睛。
厚重坚韧的龙鳞丛中从短平处裂开一道细缝,接着如花般绽开,露出凶戾的竖瞳,猩红、凛冽。
“偕神者?”尼德霍格不确定道。
“是我是我是我。”封七衡小鸡啄米式点头。
“能看到您无恙吾深感慰谕……”她的声音断续,精疲力竭的像是经过了一场大战。
“可吾同样深感遗憾。这段咒语就到此为止吧,吾等应当对此更为谨慎才对,一蹴而就导致的后果吾等没办法承受……至少此时不能,‘它’所蕴含的绝不是耶缘创典所描述的寥寥,可能您会有疑问,这点吾稍后会给出解答,不过就此阶段来讲……那个名讳无疑是来自不可知神国的神祇……咳!您刚所言的‘大革’又为何物?”
尼德霍格咳出鲜血,深红色的血液滴在短戟的眼睛上,红绿掺杂显出一方诡异。鳞状的碎片如被剥落的壳,一块一块的碎落在那只被刺穿的通透的手上,接着七零八落的摔落在米德加尔特的大地上。它的边缘发着异光,看起来像坠落的星星。
短戟再一次深入地面,她的整个身躯弓起,银发遮起凄切的面容垂落在封七衡的胸口。封七衡试图用发酸发麻的双手掀起犹如垂帘的长发,可当那声如野兽的嘶哑在喉咙中滚动的时候,他的手突然被引力牵引重重颓放在地面上,紧蹙眉头闭上双眼。
血溅在了他的脸上,整个过程都伴有细弱蚊吟的呻吟,宁静的米德加尔特不再宁静,他能感受到合为一体的温暖正慢慢脱离他的身体,随后在掌骨和触须间分离的闷声的末尾他睁开了眼。
“大革……”他望着空洞的天空重复这个名称。
虚无之外的那只窥探的眼睛已然消失不见,像是梦中常会有的那一类事物一样,当你不经意间可能发掘事情的古怪,并理所应当的作为某种真理放在逻辑的底层。但当你醒来,细细观察它的时候,它又会像海市蜃楼浮在世界之外,越来越远。
封七衡撑起身体,目光落在尼德霍格的手掌上,有些手足无措。
鲜艳的血液渗透肌肤糊在整个手掌上,掌心中间被洞开一个圆口,骨头被绞碎混在一起,血管、神经和肌腱的断裂让她不受控制的颤抖。
“比起深渊下的痛楚来说……此等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并不妨碍神力的运转,无需多时便可恢复如初……”尼德霍格的长发勾在嘴里,“只是……那等秽物……吾猜想可能是凭借召唤的转换而来,破坏了修复系统以及……遏制了出血状态,短时内只能维持这般模样了。”
比起触目惊心的伤口,尼德霍格的姿态更像是积以为常的主刀医生,毫不介意的做着粗略的伤势说明。
封七衡翕动着嘴唇像个没有声带的木偶,他很想对尼德霍格破口大骂,说你怎么这么愚蠢!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蠢的了!用自己的血去安抚躁动的怪物跟用脑袋去堵上膛的枪口有什么分别!让你救我你就豁出命去救咯?这时候就要审时度势的说“哎呀!我能力不足难以承担如此大任!我连我的小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余力来管你的事?自求多福让我们都成为彼此美好回忆中的一页”。可结果呢?深渊也好现在也罢你都像个不要命的疯子!在深渊我们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里就跟你的老家一样!你都回家了顾不上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吧?轻描淡写的说句无恙不就更证明我像个什么事都做不来的傻子吗!
他跳动的喉结充满了苦郁,残留的犯恶感通过食管上涌到嘴里,哪怕他曾像个大王花一样吐出毒蛇,也不会在这里将那些毒液洒在她的伤口上。没错,他很不了解她,也不知道神该表现出什么样子,可他说到底没办法将会流血会害怕的女孩看做神。她仍像个人类,一个涉世未深且会拿枪拼命的女孩,同时还是他的员工……见鬼!干嘛要让她叫自己老板?这下不是想逃都逃不了了么?再者说了……既然都身为老板了,哪还有叫自己的员工去挡枪的道理?
在以中心为始向四周迸发裂痕的法阵——那看起来像个规整的具有破碎感的艺术上,封七衡挪着屁股拖着被撕碎的衣服坐到了孤僻的女孩旁,不顾胸口处的宛如泡在试管中水生植物的须子,轻柔地捉过她的手,将那些衣服撕得更碎一点缠绕在她的右手上。
“大学军训学到的,虽然在之前还有清创的步骤……但教官显然没料到我们真的会用上这一技能,所以只交给了我们包扎的技术。”封七衡的动作笨拙却细致,“我还记得第一次军训,教官让我们两两分组,班里一共三十人,一个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女生去做了导助,而我自然就成为了唯一被剩下的人……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啊,我也能给自己包扎啊,没必要什么事情都要取对象做练习,那对每个人来说不都是种负担吗?‘两个人稍多一个人刚好’我当时就是这种心思,然后当绷带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缠上脑袋,挡上一半的视野时我好像真的感受到头上的伤疤,在越来越紧的缠绕中那份伤口也愈加浓烈……最后,我系了个蝴蝶结送给自己。”
尼德霍格任由封七衡将衣服的碎片缠绕到她的手上,听着他孤独的回忆。
“现在,我将蝴蝶结送给你啦!”封七衡捧着那只系上蝴蝶结的手,声音有些欢脱。
他像个将珍重一生的宝物献出去的孩子,打开后里面都是些暗沉坑洼的玻璃珠,虽不起眼的只有他一人理解个中意义,可却是由这些司空见惯的玻璃珠承载着那段破碎的记忆以及塑造了他无可替代的过去。
或许这对于拥有金光闪闪的宝藏的龙类来说渺小的如同荒野上的尘埃,它毫无价值且不具备意义,甚至一个喷嚏就能将无数的尘埃放逐在荒野上……可听见那些玻璃珠破碎的声音,撕开结痂的伤疤露出尘封的回忆,哪怕回忆再孤独也要笑着的悲哀劲儿让荒野上泛起喧嚣。她凝视藏在回忆阴影里的怪咖,吹过荒野的马毛猬磔掀开封尘的一角,模糊的、怆然的人影蜷缩着翼蔽在安稳的黑暗中,无助、彷徨。
回应封七衡的是久久无言,同时还有右眼隐隐的发酸发疼。他尴尬地颓下双手,自觉将气氛搞得更僵,他试图将话题转向谁都能插一嘴的方向却无从下口,胸口弥漫的苦涩从回忆的缺角泄露,时断时续的眩晕感让他的眼前出现重影,右眼像被蒙上了一层色纸,单调的苍灰将鬼邪的触手蒙尘。
大革!
大革!
虚无缥缈的呼唤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脑中,触碰神经的痛楚传递到他的右眼,酸麻感愈演愈烈,眼球内的异物感越来越突出,好像在眼眶底有人拿着开山刀在砍他的神经丛,妄图突破晶状体和虹膜的阻碍——就像突破荒草丛生及长满林立的钟乳石的洞窟,窥见世界之外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