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归处(1 / 2)
刘嬷嬷口中“下边街上的”,其实是一群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家里有点儿产业,族里有几分势力,他们便聚团儿,整日在街上晃荡,平日打鸡骂狗,偶尔闯些祸,家中也不当个事儿,大不了赔点儿银钱,他们便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沈轶知道,这起子人定然不会莫名其妙爱上收债这么个不光彩的行当,那些肯借给自己银钱的人家定然也不会这么急着催债,沈轶想来想去,只觉得是有人刻意在找自己麻烦。
沈轶正有节奏敲打着的手指一顿:“曹见喜?”
沈辑才从周氏房间出来,见到沈轶下了值却不休息,而是风一样地跑出去,连忙追上去:“哥?你去哪儿?”却连沈轶的影子都没撵上。
沈轶挨家挨户去了借给自己钱的人家,那些人家见沈轶来了,一个个都面露愧色,却不肯说明白,口径出奇地一致:“孩子啊,现在就催你们要钱,是我们的不是,可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也希望你能理解……”
沈轶无话可说。
欠债的是自己,他没有理由为自己辩驳半个字,也不想为自己的无能找半个字的借口。
终于,最后一户姓孙的老人开口:“你肯定会怨我们,当年我们遇着难处,你父亲尽心尽力地帮我们,可我们这些不成气候的,却还要朝你一个娃娃伸手。”
沈轶与这户老人也还算熟,忍不住脱口问道:“人死了,再真挚的感情也会没了,对吗?”
孙老愣了愣,坚定地摇摇头:“不,不会。”但他的做法显然不是,于是孙老又道:“是我们对不住你父亲。”
沈轶听出了孙老的愧疚,但也明白他不会改变态度,沈轶不再废话,只道了句“我会尽快筹钱”便转身往外走。
“孩子!”孙老追到大门口,忽然又叫住沈轶,飞快而又小声地说,“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总要受行会辖制,你既然在外头做工,这点不成文的规矩,你慢慢就懂了。”
“爹!”孙老的儿媳正好听着了,连忙一拽孙老的胳膊,压着嗓子埋怨道,“隔墙有耳!”
“这群混世魔王!要把太平镇搅合成什么样!”儿媳不拦也就罢了,这一拦,倒是把孙老的火激了起来,孙老气得直骂,可他的声音随着大门的关闭,一同听不到了。
沈轶恍然大悟,他记得那群“下边街上的”,领头的那个就是酒楼行会会长的小儿子,叫庞宾。
看来,果真是曹见喜,他辗转勾搭上了这位小衙内,于是街头这群混混便强行替他们要债,看这架势,是不把沈轶逼出太平镇不罢休了。
沈轶回到家,只见刘嬷嬷一边算账一边生气:“你母亲狠心要把你父亲的珍藏都换了银钱,可我拿去当铺,你猜怎么着,这么大的猫眼石,他们只肯给五个铜板!我挨家问了,都是如此!他们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吗?”
沈轶闻言便急了:“这些都是父亲这么多年游走天下换来的,怎么能当掉呢!”
“轶儿别说了,现在就是想当也当不掉了。”刘嬷嬷叹息,“他们太欺负人了!你父亲当年帮了他们多少,他们不念旧情也就罢了,对一个陌生人,也不至于如此吧!”说着,饶是刘嬷嬷这么坚强的人,也气得垂泪涟涟。
沈轶知道,刘嬷嬷只是寒心,于是安慰道:“我尽快想办法,把这宅子卖了。”
“啊?你要卖……不成不成!大不了我老婆子也出去做工,卖宅子绝对不成!”这下,刘嬷嬷真生气了。
沈轶坐下来,慢慢道:“咱们这宅子,想卖估计也卖不出价,但至少要把债还了,不然他们一趟一趟来寻事,咱们哪里还有安静日子可过。母亲折腾不起了。”
一提起周氏,便是戳刘嬷嬷的软肋,可一想到卖宅子,刘嬷嬷还是急:“宅子卖了,咱们住哪儿啊?”
“我想过了,咱们把宅子卖了,还债之余肯定能剩下一点儿,换个小宅子,总能住的。大不了等以后我挣了钱,咱们再买回来就是。”沈轶平静地回答。
刘嬷嬷有点儿不太认得沈轶了,明明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却把“卖宅子”“赎回”这样沉重的字眼如此简单地说出口。
见刘嬷嬷直着眼睛看自己,沈轶笑了:“嬷嬷做什么这么看我?”
“之前,轶儿你去那个什么清风秋水楼做工,我虽没拦你,一半原因也是不觉得你真能做成,即便现在你做成了,我也没什么真实感。可刚才听你这么说话,我才真的觉得,你真的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了。”刘嬷嬷颇为感慨地说。
沈轶低头一笑:“嬷嬷这话说的,我都没法接了。不过这里头的弯弯绕还是别让母亲知道了,我做主了就是。”
沈轶好容易低价寻找到了买主,拿着钱先还了债,面对一张张错愕又羞赧的脸,沈轶出奇地平静。终于,还是那位孙老,见到沈轶,不忙接过钱,而是立刻催促说:“孩子,你还是先回家吧!”
沈轶一愣,拔腿往回跑。
才到街口,就见到一群人,呜呜泱泱地在往外丢东西。
刘嬷嬷搀着周氏,沈辑正红着脖子和对方理论,眼看对方就上了手。
“你们做什么!”沈轶一把护住弟弟。
里里外外,正是那群“下边街上的”混子。
“怎么,我表叔买了你的宅子,听说你们还赖着不走,我们这叫替天行道!”庞宾仰着下巴,尖锐锐地叫嚣着。
沈轶兄弟哪里抵得过这么一群人的围攻,周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刘嬷嬷恨极了,随手抄起一把大扫把就抡过去,可也抵挡不住,还叫人推了个四仰八叉。
“够了!”
突然,人群中有人呵斥道。
沈轶回头一看,正是孙老。
“你们真是欺人太甚!他们钱也还了,房子也卖了!你们还想做什么!就容他们孤儿寡母,体体面面地收拾了东西搬出去,又能怎样!”
孙老也算是太平镇德高望重的老人了,他一发话,类似的议论声也一下子大了起来,其中不乏那些刚刚接受沈轶还钱的人家,他们本就愧疚难堪,很多话早就窝在心里许久了。
这群盖世太保甚少经历千夫所指的场面,一个个有点下不来台,但又因着面子,不肯退让。
于是沈轶给他们一个台阶,和声和气地说道:“几位,就容我们进去收拾了行李,再收房也不迟吧。”
“那,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庞宾手下一个瘦长脸赶紧抢白。
“哥,他们!”沈辑的话没说完,就被沈轶打断了。
沈轶回头,对刚被人扶起、还在气喘吁吁的刘嬷嬷道:“嬷嬷,麻烦您了。”
刘嬷嬷“啪”地把扫帚一丢,挣脱左右的搀扶,大步流星地跑进了家门。
沈轶和沈辑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家,这次要走,大概率是回不来了。望着熟悉的一桌一椅,窗户庭院,沈辑又伤怀又愤怒。
“哥,咱们就这么被人扫地出门?”沈辑还是不甘心。
“你把书都装在箱子里,等会儿哥来搬。”
“哥,这是咱们的家啊!”沈辑又道。
“衣服可都带了?这时候就别挑喜不喜欢了,以后日子还长呢,能俭省的就凑合吧。”
见沈轶顾左右而言他,沈辑拦在沈轶面前,大声道:“哥,咱们现在一无所有了,还怕什么?”
沈轶定定地看着沈辑,一字一顿地说:“有母亲,有你,我怕。”
沈辑愣了愣,忽然一泄气。
“好了,快些搬吧,晚上我还要当值呢。”沈轶轻声道,他平日会忽悠、会命令,但很少会哄着沈辑,沈辑听着也是心头一酸。
“哥,你这几天,一共才睡过几个时辰啊。”沈辑担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