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眉怪胎（1 / 1）

许多年以后，确切说是在公元286年的夏天，徐浪即将老死的时候，家里人拗不过他，只得把他搀扶到大石围天坑的顶上。他扶着护栏，勉强站立。从上往下望去，下面是硕大幽深的天坑，而他回想起十三岁时的奇异经历。他在回忆中，不知不觉死去。

何为天坑？所谓天坑，就是一座岩溶石山的山头，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何故，突然垂直坠落下去，在高山中间砸出一个硕大幽深的坑洞。这里是广西西北部的乐业，地处云贵高原的边缘，与贵州仅以一条红水河相隔。乐业是中国天坑之都，群山当中有许多天坑，大石围天坑是最大的天坑，直径有百米，深度近千米。徐浪的家，就在大石围天坑的半山腰上。

徐浪出生时就是一个怪胎。他出生在二十一世纪初，具体时间是公元22年6月6日。他清晰记得，当他从阿妈肚子里钻出的时候，乡卫生院的医生、护士发出一片惊叫声，那是他来到人世间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当一个年轻护士将他抱到阿妈跟前时，只见阿妈惊的坐了起来，用恐怖的目光紧紧盯住他的小脸，厉声尖叫道：“天呀，我作了什么孽，他生得那么丑！”

这是阿妈的第一个声音，长存在徐浪的记忆深处。他确实生得丑，面目奇异，两道眉毛全是白色的！出生第三日，阿爸接阿妈出院，将他抱回家中。因他生得丑，阿妈甚至不愿喂养他。出生仅仅三个月，阿妈就给他断了奶。阿爸阿妈扔下他，逃也似的跑到广东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阿爸阿妈才回家，看望外公外婆和他。外公外婆年纪不大，只有四十五六岁。

外婆叫道：“作孽啊，好歹是条人命，怎能说扔就扔！”外婆穿一件蓝色大匾衣，也就是右衽大襟杉，开口从正胸转弯向右肋下，镶有三道花边。下身穿蓝色小匾裤，也就是直筒裤。系一条白色围腰，上面绣有山形花纹。外婆挟起饭菜，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嚼碎了，再将饭菜吐出来，用勺子放入他的口中，一口一口将他喂养大。

外公上身穿天蓝色立领对襟杉，下身穿天蓝色大匾裤，这是高山汉族男人典型的装束。这一带，有许多高山汉族人家，祖先是明末清初时从中原陆续迁徙来的，有的为躲避战乱，有的为躲避天灾，有的为躲避人祸，迁徙来的理由千奇百怪。山下土地已被当地土著占领，高山汉族只能躲到山上繁衍生息。至今，高山汉族仍保留明末清初时汉族的装束，常被误以为是当地少数民族。只是，身在当地壮族、瑶族、苗族、彝族包围当中，免不了渐渐被异化，比如说话已操西南腔调。但外公说道：“我们是真正的汉族！”

徐浪这个名字，是外公给起的。外公说道：“他生的白色眉毛，正好说明他是徐庆的后人。徐庆的儿子叫做徐良，也是生的白色眉毛，是大名鼎鼎的白眉大侠！”外公翻箱倒柜，找出三本发黄变脆的旧版书籍，一本是《三侠五义》，一本是《小五义》，一本是《白眉大侠》。外公小心翼翼翻着书，边翻边说道：“我们家的祖先是宋朝的穿山鼠徐庆。陷空岛上的‘五鼠’，就是‘三侠五义’中的‘五义’，徐庆是老三。”又说道：“白眉大侠又叫山西雁徐良，是徐庆的儿子，‘小五义’中最有名的义士……”

徐浪是外公带大的。从他一岁起，外公就给他讲徐庆和徐良的故事。每日晚上睡前，外公总拿来一本书，或者是《三侠五义》，或者是《小五义》，或者是《白眉大侠》，反反复复讲徐庆和徐良的故事。徐庆和徐良的故事成了他的催眠曲，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就是这样慢慢成长，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徐良。”第二句话是：“白眉大侠。”外公神神叨叨的，日日天念叨最多的就是“徐良”和“白眉大侠”。虽然他吐字含混不清，外公却听得清楚，乐颠颠的，高兴了半日。

两岁时，徐浪学会了游泳。有一日，正值夏天，天气炎热，他随外公来到一个山塘边上。外公脱了衣裤，只穿一条裤头，跃入了水中，浮出水面时却听见身后一阵“噗通”声。回头看，只见他剥光了衣裤，赤条条的跃入水中，在水里“噗通”着。外公大惊，赶来救他，却见他只“噗通”了几下，便在水中自由自在游了起来。此后，他常随外公来到山塘，外公下塘摸鱼、捉黄鳝，他在水里嬉戏。山塘里最多的是塘角鱼。在山塘里玩了一个夏天，他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的，浑身精瘦，上下黝黑，只剩两道眉毛和几粒稀稀拉拉的牙齿是白色的。

三岁时，徐浪随外公来到大石围天坑顶上。他骑在外公肩上，从上往下望去，俯视深不可测的天坑，四周陡峭的山崖垂直而下，石壁上长满茂密的丛林。他说道：“下去。”外公道：“下哪里去？”他指了指天坑，说道：“下去。”外公吓一跳，慌忙说道：“下不去！”外公从未下过天坑。回到半山腰的家里，他没有忘记天坑，那神秘的气息沁入了他的脑海中，冥冥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可是，外公不让他下去！

徐浪渐渐显出与其他孩子的诸多不同。比如，五岁时，他的力气已比其他同龄孩子大两三倍。这年夏天，一日上午，他趁外公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来到了天坑顶上。这天坑顶上有两个管理员，见他是一个小孩，只叮嘱他不要乱跑，便不再管他。岂料他竟翻越护栏，来到了天坑边缘。他小心翼翼试探着，沿着石壁缝隙的沟沟坎坎，攀着树枝和石沿，慢慢下到了天坑底！他又饥又渴，捉了几只癞蛤蟆，放入嘴里生生嚼了，吃了。听见有流水声，他寻声找去，钻入了溶洞中，果然洞里有一条巨大的地下河。吃饱喝足，钻出溶洞，天色已黑，四周黑咕隆咚的，他爬到一块大岩石上，睡了。

外公见徐浪天黑不归，急得四处找他。找了一夜，天微亮时方才听一个早起的邻居说道，昨日见他独自一人走往天坑顶上。外公慌忙来到天坑顶上，与管理员找了两三回，把天坑顶上犄角旮旯都找了个遍，却找不见人。外公忽然惊道：“莫不是他下了天坑？他日日念叨，要下天坑！”两个管理员都不信，道：“不会吧，他怎下得去！”外公央求管理员，找来长长的吊绳，吊入了天坑。外公第一次下天坑，战战兢兢的。下到坑底，找了半天，只见他正在一块大岩石上睡觉。听见外公叫，他睁开眼睛朦胧醒来。外公问道：“你怎下得来的？”他指着垂直的石壁，轻描淡写说道：“从那里下来的。”外公大惊，厉声尖叫道：“天呀，你竟然没被摔死！”外公却暗中道：“我从上面吊下来，差点被吓死。”外公抱着他，一起被管理员拉到了天坑顶上。

只过了几日，徐浪又偷偷下了天坑。外公只得舔着老脸，又来央求管理员。当外公一边被管理员训斥，一边吊下天坑时，却发现他已在往上爬，且已爬到了半道石壁上。外公接了他，一起被管理员拉上来。到了天坑顶上，外公道：“你怎有力气爬上来？”他说道：“我捉了一条蛇，吃了。”外公道：“怎么吃？”他说道：“放进嘴里嚼了，生吃了。”此时，他的牙齿已经长齐。外公不惊奇。外公也常捉了山蚂拐，或者是捉了蛇，放进嘴里，生嚼了吃。外公道：“你捉的什么蛇？”他说道：“银环蛇。”外公大惊，叫道：“天呀，那是剧毒蛇！”他却笑嘻嘻道：“外公，下次你不用吊下来接我，我自己爬得上来。”

看住徐浪，不让他下天坑，成为管理员的日常重要工作。只要看见他来天坑，不由分说把他轰走。但怎看得住他！不几日，他又下了天坑，管理员却浑然不知。当外公来到天坑顶上时，他已爬了上来。外公跟管理员商量道：“莫要管他了，由了他吧。”管理员道：“死了莫要怪我们！”外公赔笑道：“不怪、不怪，死了由他，他自己找死！”从此，他自由自在，外公不管他，管理员也管不了他，天坑他想下便下。隔个三日五日的，他下一回天坑。头日上午，他来到天坑顶上，顺着石壁缝隙的沟沟坎坎下了天坑；下午及次日上午，他在天坑底玩耍，或者钻进溶洞，潜入地下河捉鱼。他好奇，地下河里的鱼，怎都是闭着眼睛的？饿了，随手摘几个野果，或者捉几只山蚂拐、癞蛤蟆，或者是一条蛇，放进嘴里，嚼了，吃了。次日下午，他自己爬回天坑顶上，走下半山腰来，回到家中。

六岁的时候，徐浪上学了。每日清早，外公领着他走二十几里地，到乡里的小学读书。下午，将他接回家里，日日如此。初到学校时，他常遭同学们围观，看猴似的。同学们好奇他奇异的长相，笑话他白色的眉毛。他生气道：“我是徐良的后人。徐良生的就是白色眉毛，叫做白眉大侠！”同学们皆哄笑。从此，他有了个外号，叫做“大侠”。见被同学们耻笑，他变得郁郁寡欢、离群索居，经常见他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回到家里，他不再听外公讲徐庆和徐良的故事。他也不再频繁下天坑，只是在寒假和暑假的时候偶尔下几次。

徐浪就这样慢慢长大。他不再用外公接送，自己上学，自己回家。他变得爱看书，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他叫外公帮买了很多书，什么书都看。慢慢地，他变成了同学们眼中的“百事通”，经常有问题问他。他看的书多，别人问的，他基本上都能答。不知何时起，他的外号从“大侠”变成了“大虾”，这“大虾”好像是褒义。这时他已从小学升到了初中，也是在乡里读的，乡里有一所中学。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来到公元215年8月，是初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他已满十三岁，长成了黝黑精瘦的后生。外公外婆也老了，都已近六旬。这日，他在家里看书累了，便出走家门。身穿一件t恤，下身穿一条短裤，赤着脚，来到了天坑顶上。只见有一大群人，都是男的，当中几个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佬，几个是操普通话的中国人，只是不知他们在做什么。见管理员也在边上，他凑上前去，问道：“这些是什么人？”管理员应道：“中法探险队。”他说道：“哦，原来是一群法国人。他们要做什么？”管理员答道：“下天坑探险。”他奇道：“下天坑叫做探险吗？”

探险队的人穿着统一的服装、携带专业的装备、使用精良的工具，将人一个一个吊入天坑中。徐浪看了半日，讥道：“怎需这么麻烦！”只见他一纵身跃过护栏，顺着石壁缝隙，徒手下了天坑。探险队的人看见，惊呆了，连连叫唤，好像他掉下坑里死了似的。

管理员却笑道：“莫得事，他常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