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朝议烟税(1 / 2)
翌日,昧爽时分,天色刚亮。
大明宫,奉天殿。
殿外丹陛之前,文武官员左右对立,等待皇帝到来,不乏接耳交谈的。
有人注意到队伍里多了张新面孔,是位穿着六品官服的少年郎,略带好奇之色的四处观望。
正是初次参加朝会的柳湘莲。他在看风景,旁人在看他。
倒不是因为六品官没有上朝议事资格,而是太过年轻,偏又是文官装扮。
户部尚书顾克贞也看到了他,见其举止甚不安分,走了过去,低声斥道:
“不要乱看!上朝之后,举止须恭谨!”
柳湘莲奏请烟草征税的事他也知道,本以为皇帝会下发户部讨论,不想直接拎到早朝上,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忧虑,禁烟原是太上皇在位时的诏令,如今要改,是否是永隆帝在试探什么?
接下来会否反对者众多?
至于烟草税本身,他并不太过在意,只感叹,戏捐、当税、烟草税,这小子是打定主意钻营旁门左道了。这样也好,可以减轻些阻力。
见顾大人神色不佳,柳湘莲还以为是在担心他上朝时失仪,灿然笑道:“部堂大人不必多虑,此前赐官时,礼部教授过礼仪,卑职晓得进退。”
“最好如此。”
顾克贞听了点点头,只要他态度端正,礼仪上也出不了大错。
顿了顿,又提点道:“你准备的如何了?想改变朝廷禁令,阻力不小。世人皆以农桑为本,弛禁烟草岂不是逐利忘本?反对者不会少。”
“随机应变就是。”
柳湘莲无意多说,敷衍道。
昨晚内监忽然登门传谕,命他参与早朝,颇有些意外。
他的日子其实挺轻松的,官职卑微,年纪又小,没多少人在意,只当他是被人推出来的棋子。
加征当税又是永隆帝乾坤独断,“一人承担了所有”。
的确有人骂他,又能如何呢?彼此连个对线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突然要他面对朝臣,他料想,许是永隆帝也厌烦了,让他分些担子。
不管如何,差事不能办砸了。
所以接旨后,他就考虑朝臣可能发难的角度,筹谋应对。
因要早早起床,直接睡在了书房中,养精蓄锐一晚,精神正好。
顾克贞还欲再问,时辰已经到了,殿上金钟叩响,钟声悠悠。
朝臣列队走入殿内,文武官员东西对列,均面北而立,正对着高高在上、金光耀目的御座。
群臣恭迎中,永隆帝登阶,落座。
群臣行礼。
先是些常规事项,而后方进入奏事环节。
偌大国家,柳湘莲的事儿微不足道。
不断有官员出班奏事,永隆帝有直接批准的,有命再议的。
其中有两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是,虽然时间线变了,老奴依旧在今年迁都沈阳,改名盛京。
与后世不同,这时辽阳才是辽东经济、军事中心,而沈阳城墙“高不盈丈余,面窄仅五六尺”,墙砖“皆腐蚀珊塌”,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历史上老奴攻占辽阳后,迫不及待迁都辽阳,后发现此地汉人为主,人心未附,转而迁都沈阳。
此时,辽阳尚在朝廷手中,沈阳与之相距不足两百里(实际7公里,竟敢堂而皇之迁都!
分明有恃无恐、视熙朝如无物,严重刺激了朝臣敏感的神经。
有言官指责现任辽东经略杨廷宗畏敌如虎,不思恢复,唯知闭城自守。请求皇帝下旨命其进攻东虏,收复失地。若仍逡巡不敢进,则应罢黜之,更换得力重臣干将。
附和此议者不在少数。近几年来,战线稍稍稳固,多次打退东虏的进攻,许多人忘了当年三军尽墨、皇帝北狩的战栗之感,渐起“恢复辽左”的雄心,动不动就放言朝廷该当进攻。
因此批评杨廷宗的人不在少数,他太“稳”了!
而这次老奴“迁都沈阳”并公告天下,明显是在挑衅,更令人难以忍受。
永隆帝听到这些严重的指责,面色不变,不置可否,搁置再议。
近处的戴权却察觉到皇帝龙眼微眯,脸颊微动,隐在冷笑。
另一件事,今年鲁东地方“飞蝗蔽天,秋禾荡尽”,地方官担心等到存粮耗尽之后,“恐人相食”,请求减免赋税,并调拨粮食赈灾。
永隆帝最近在研究“大冰河气候”,对灾害越来越重视。
也早有人奏报过此事,已经派人核实过,当场同意,命户部办理。
顾克贞听了叹口气,六部尚书,属他这户部尚书最难干了。
即便战场失利,也非兵部尚书直接责任,毕竟这些封疆大吏都是对皇帝直接负责的,可不会听并不尚书的。
可户部就在皇帝眼皮底下,皇帝可不管下面收税如何,你收不到钱,就是无能。
户部尚书的权力其实并不大,手底下的侍郎可不是他的干将,而是直接听命皇帝的。
现在连个八品照磨,不,现在是六品主事,也能与皇帝沟通了,他不容易呀。
议完几件要事,终于有人提到了筹饷司。
那官员奏报道:“筹饷司成立后,贸然扩增千余人,靡费甚巨,请裁撤以省用度。”
像是一声号角,接连不断有人出班上奏:
“当税尚未加征,民间已物议沸腾,为安民,请罢之!”
“今闻有司欲征烟草税,与朝廷禁令相违,擅改祖宗成法,请陛下斥退佞人。”
“筹饷司操练行伍,居心叵测,京师重地,一旦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
之所以引来“公愤”“众怒”,倒不是柳湘莲真的损害旁人利益,他已经很小心很收敛了,而是永隆帝允许设立筹饷司并建税卒,此举令人震惊。
哪有这样的?为收税竟要建军队,闻所未闻!
就像万历想搞钱,派中官四出作为税监,朝臣无不斥责。也就是张居正打的底子好,万历的皇位稳当。可现在朝中是日月双悬之局,太上皇引而不发,朝臣更有恃无恐,看着不爽就得谏言!
其他的永隆帝还忍得住,听到“祖宗成法”,着实被气得不轻。
禁烟诏令是太上皇发布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上皇定的事朕就改不得?
见还有人要发言,永隆帝咳嗽一声。
当即有鸿胪寺官员喝道:“肃静!”
群臣各自归位,上奏之人无不期待地看着永隆帝。
陛下把奏本都留中不发,现在也该看到大家的意思了吧?
永隆帝睥睨众臣,满朝朱紫色,不乏心忧国事者,自私自利的更多。
臣子秉性到底如何,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所以永隆帝早就不去想此人到底是忠是奸,是忠于朕还是忠心太上皇,而是观其行。
就比如柳湘莲,他是柳棱儿子儿子不假,但是柳二郎肯办实事,这就够了。
环视众臣,永隆帝厚重沉稳的声音响起:“诸卿皆为国家栋梁,可有愿意入筹饷司办事?”
这,我们只是提意见,怎么让我们去办事儿?
无人回答。
有年轻官吏受不得激,或许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出列道:“臣愿意。”
永隆帝颔首道:“好!今年可筹资多少?十万两?五十万两?还百万两?敢立军令状否?”
那人傻眼了,这还要立军令状?
群臣也明白了永隆帝的意思——朕要钱!
搞不来钱就别逼逼。
他只是嫌某些人太跳,稍作敲打,不想全靠皇权压人,能与臣子和谐更好。
又沉声道:“自辽左事起,国用日蹙,兵饷匮乏,举朝皆知。筹饷司非为朕谋私利,所得全入户部,你等何必揪着不放?不过区区千人,难道有京营在、禁军在,连这千人也抵挡不住?”
这是回应刚才有人暗自指责“居心叵测”。
一听这话,现任京营节度使和禁卫将领全都出列跪地,信誓旦旦道:“此事绝无可能!莫说一千,一万也不妨事!”
永隆帝道:“筹饷司绝不可取消,至于税卒,筹饷自负,何来靡费?既然你们都有高见,那就议一议是否加征烟草税!”
命人宣读了柳湘莲的奏本。
他没有秘奏的权利,所上的题本,必然先经过通政司传递,再经内阁,再到皇帝手中。
过程中谈不上保密,内容昨日便已传开。关注的人自然知道,不关注的也不在意。
有意反对这事儿的朝臣早准备好了,跃跃欲试。
只要能问的柳湘莲哑口无言,便是成功,筹饷司将威信尽丧!
——虽然现在也没什么威信。
刚刚读完,就有人出列,奏道:“烟草占用良田、靡费人力,又于国用民生实无益处。
朝廷早有禁令,一旦征税,则禁令废矣!今后种植者更众!
近年天灾不断,收成不足,岂不是雪上加霜?
陛下圣明,断不能容此误国害民之举!
这等佞臣也该早日罢黜!”
直接就戴帽子了。
柳湘莲站在队伍末尾,不知是不是该他出去反驳,没有动弹。
永隆帝望了望,也没看到他到底在哪儿。
“柳爱卿来了没有?你来分说。”
“爱卿?”众朝臣感觉无语,无知少年何德何能当得此称!
面对满朝朱紫,柳湘莲初时有些紧张。
但听过他们说了一通,早放松了。
一些人完全是迂腐,一些人是出于私利。
比如之前弹劾辽东经略,根本就不知兵。
至少他这几年挡住了东虏,功莫大焉。
至于收服失地,那是要野战的。
文官治军,又是在边疆地方,掣肘太多,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易。
难道非得进攻又大败,消耗掉数量有限的精兵良将?不是蠢就是坏。
相较而言,驳斥他烟草征税的,有的是出于公心,认为此物有伤农本,有的是想借此打击筹饷司,而非对他这样的少年“勋贵之后”刻意为难。
因为根本不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