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2 / 2)
“三年,予尔三年。若真正位极人臣,一人之下,我必十里红妆送萍儿出嫁。”
躺了许久没出声的我爹似乎睡醒了,咕哝了一句:“位极人臣,什么女人娶不到。”
我极不认同,这就是男女思维差异。位极人臣什么女人都可以娶到,唯独能让人做梦的除外。
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如蒋公子,权臣贵胄之女他皆唾手可得,但没难度,零挑战,没意思。梦萍一开始就在和他较量,杀他而不得,求娶而不得,这刺激远非送上门来的亲事可比。对于一个本就野心不小的男人来说,比春药的诱惑力都大。
这种诱惑力,对于我爹那种无欲无求,能动口绝不动手的翘脚懒汉来说,可能还没那几只王八有意思。
梦萍抿嘴一笑:“而今是第三年,我要嫁人了,不过不是他。”
七
阳春四月,莺飞草长。我人生第一次被我爹放出了残庄,六亲不认的步伐里皆是普天同庆的快乐。
我爹在身后恨铁不成钢:“你是去上坟的,不是踏青!”
我快乐地指着前面一池塘浮萍:“你看这水多绿啊!”
我爹重重咳嗽了一声,我一抬眼便看到那个长身玉立的公子。他站在我的目的地,一个做工用料相当考究的坟包前面。碑文上写的啥我懒得看,写得再好看也没面前的人好看,面若冠玉,眉宇英气尽显。我爹说,红色和绿色是最能检验男人颜值的色彩。按照这个标准,面前一袭青衣的公子可谓其中翘楚。
但他一开口说话,我就不想理他了。你说这情这景,多适合怨天尤人,情深不寿,愿有来生啊。偏偏他一开口,淡淡几个字。
“东西可有带来?”
我答:“我家南北朝向,何来东西?”
“故人先前所托之物,在下想取回。”
残庄规矩,除上界借调之外,若来的客人有心要留些什么与故交,凭信物便可调动相关宗卷。
我爹说这是残庄创始之初就在的规矩,说是虽然不能干涉世事,但信息交流还是可行的,如若有幸全了遗憾,也是功德。
所以我立刻发挥职业道德,一本正经:“可有凭证信物?”
面前公子神色似有触动,半晌未开口。我挠挠头:“那就怨不得我们了。那位姑娘说,若无凭证,就让小的带句话给公子。”
公子扬眉。
“天上月,地上金,自古无两全。惟愿公子日后鹏程万里,千古流芳。”
公子垂目:“她怎会病死。”
我笑了:“人吃五谷杂粮,怎能没个病痛。公子与其缅怀故人,倒不如放眼山水寄情娱乐,莫辜负这大好春光。”
我爹表示认同:“你看这浮萍多绿啊。”
我对我爹的话表示认同,仔细想了想,指着浮萍问他:“人人都说浮萍无根,漂泊无一,不耐风雨,公子如何看?”
“虽无根无依,却韧性极强,一旦成势,再难除去。非整池水掏空而不可为之。”“听闻新帝又获佳人,甚宠之,居高位。下月初八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新帝要与臣同乐,命妇妃子同席。”
蒋公子看着我,神色很是复杂。我不喜欢分析复杂的事物,所以言简意赅:“公子可称病不去。起风的日子,最适合生病了。”
蒋公子看着一池的浮萍,身子忽然抖筛子一般颤动起来,惊得我爹从池塘水里一跃而起要去找人喊大夫。我一脸不耐烦扭头对他:“继续戳你的螃蟹,没那么多事!”
我爹登时又安静地在池塘边做个水景了。我方才把脸扭回去正色道:“小道消息,说那女子与陛下初见于日落黄昏,陛下甚为怀念,取初见之景和那女子的姓氏赐了封号,带个梦字。”
蒋公子后面的表情我就不记得了,因为我爹扛不住了,冲上岸来喊水冷风大,拽着我回去喝姜汤。
八
我爹没心没肺,无病无灾。倒是我一回去就风寒了一场,为求活得更长久,开方买药煎药皆是自己动手,绝不劳我爹毫厘。
大夫嘱咐静养,我爹说怕我闷,嗑着瓜子坐在二楼找我唠嗑,美名其曰既防传染,又享天伦。享你个矢气!
“要我说你就是折腾,好好在家不香嘛,非要去给那个叫什么萍的扫墓。她的故事也没什么特色,还没上个月来的那个姑娘讲得有意思。”
“您觉得那姑娘有意思,无非是她的狗血爱情虐身虐心给您听爽了。谁让您上个月抽风自讨没意思推牌九输给天上的客人,见到有人比您惨才觉得有意思。”
我爹甚是感动,扔了我一身瓜子皮。
我瞅着他这抽风劲一时半会不得停,迫不得已祭出大招:吃瓜群众对于一切剧情的反转抵抗力为零。
“梦萍不是她的真名。梦是入宫后得的封号,萍不过是她最爱的观赏的东西。她信奉她娘的人生格言:扛得住水上风浪不牛逼,顶得住水下漩涡才无敌。”
“她大哥是她爹和初恋白月光的孩子。江湖少年嘛,谁没个前尘往事。只是那白月光身家低了些,连放家里干杂活都不够格,只是长得赏心悦目,柔弱不能自理,十分适合满足他爹那匡扶弱小的侠义心。哦,对了,她爹当时可是被绑着去她娘那里提亲的。”
“她爹娘成亲之初没什么风浪,一直到白月光在外宅生了她大哥。”
“我懂!书香人家的姑娘大多善良温厚,无非最后就是她爹享齐人之福。然后这白月光深明大义,留下孩子,自行离去。”
我翻了个白眼:“林家族里隐秘的官方说法的确如此,但你忘了她娘可是对外宣称投胎元气大伤休养了五年。”
“这五年她可没闲着,具体做了什么我不清楚。我还是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林家一个老人问出来的,起初那位白月光是想求个名分来着,这位夫人居然十分大度地表示哪怕是正房也给得了。并且好言宽慰她夫君,说不着急,慢慢处理,她给他时间,然后就出去修身养性了。大概两年左右,这个白月光就没什么消息了,族中人还没来得及给梦萍爹施压,她爹自己就去找她娘了,到访整三年才请回来。回家那天全族相迎,阵仗赶上成亲了。后来她大哥就入了族谱,再后来家里的佣人仆役换了一批。”
“这哪里是没做什么,简直是什么都做了,却还不占一丝腥。不愧是女诸葛。”我爹素来对于这种聪明绝顶的女性心有畏惧,“想来应是用些手段给自己夫君加了很大压力。”
“既然能被称为女诸葛,何须手段?”我笑了,“您可能不知道女诸葛外祖父是谁。”
我报了个名字,我爹惊得差点跟着瓜子皮一起从二楼飞下来。
“老太师!位列名臣阁之首的老太师!辞官后就了无踪迹的那一个!”
我爹对于这个人恨得紧,虽然没见过。只因为天上那位大人下凡游历的时候见过这位老太师一次,和他把酒言欢好不快活。据说在没见这位老太师之前,天上这位大人推牌九的技术是和我爹平起平坐的,而那之后,我爹回回输得脸比粪池都臭。
“不是没有踪迹,避祸去了而已。自古盛极而衰,梦萍听她娘说过,太师留下家训,鼎盛之后必要蛰伏,伺机而动。否则烈火烹油,树倒弥孙散。”
“这般出身的女子,定要卧薪尝胆,筹划经营。面前的是尊太阳就算了,还白月光?只怕在她眼中不过是个碍事的灯盏,犯不着自己动手。”
“她娘原本另有良配,身份贵重,远非她爹所能及。若非那位贵人成婚早,而她娘不肯为妾,早没她爹什么事了。当然,她爹也不是没有竞争力,作为过渡阶段,保存实力,发展势力还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养尊处优那几年,贵人有托人照顾。头两年,林家大小风波,也是她娘处理的。就算她爹血气方刚抛下一切带着白月光走,林家眉头也不会皱一下。那个家,离了谁都行,唯独不能缺了她娘。当然了,她爹也不是什么侠义云天的剑客,至少一个自小每次用剑之后必定要让下人仔细清洁,隔三差五就要更换配饰的人,真的重情重义?”
我爹愣了半晌:“所以那白月光姑娘—”
“那白月光姑娘不重要,不重要到出场的机会也没有。”
“你真的觉得这样的女诸葛带出来的孩子,纯良无害,赤子丹心?”我笑容加深了,“蒋公子本就不是池中之物,位极人臣哪需要三年。但过于有野心的男人,对于容易到手的人和事,往往不会珍惜。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一直求而不得呢?”
我爹啃起了花生糖:“这也简单,就跟你小时候我不让你多吃糖一样。放在你够不到的地方不就——”
我知道,他手里的花生糖不香了。
是的,再有野心,终究是一人之下。那如果,想要得到的人,就站在那一人之上的身侧呢?
一无所有的时候孤身一注没关系,但如今位高权重,牵一发动全身,是否还能冒得了这个险。
九
梦萍的册子整理出来的时候我很郑重地将她放在了木匣子里—那是请天上的能工巧匠新做的,鹅黄笺子大写的“江湖”二字。
我爹换了新宠,十二街百果铺子新出的杏脯和桃干,酸甜开胃,口舌生津。
“残庄残庄,残念之庄。你说她这故事有啥残念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儿子接了老子的皇位,她当了太后,万人中央,万丈荣光,功成身就啊!”
我看着仅剩不多的杏脯咽了咽口水:“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没遗憾呢!”
“她能有啥遗憾!穷得只剩下钱吗?笑话,还江湖呢。怕是一片海域都不够她霍霍的。”
我默然不语,眼前忽然又出现那张明艳的面孔。
“我这一生注定不能,也不会拿小女儿家的剧本。但若说没有一刻是不羡慕江湖儿女,仗剑逍遥的日子,也是假的。”
“也不一定就一定要女儿家扛起一切啊。”我宽慰道,“不是还有个弟弟嘛。”
“男儿家如水中鱼,看似逍遥,却也不免身陷漩涡无法脱身。何况湖水之中虎视眈眈的何其之多,有幸死里逃生,也要被扒层皮。”梦萍笑了,“浮萍就不一样了,看似柔弱,不易让人设防,亦可做上佳鱼饵。待到成了气候,一水的鱼虾也要仰仗其鼻息了。”
“我娘又何尝不是那位贵人的白月光呢,这重关系,我怎能浪费。”梦萍笑得愈发像个菩萨。
我一时语塞,想了半晌才讪讪开口:“你这故事和我以为的江湖不一样。”
“那江湖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仗剑天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她嗤笑了一声,“像我大哥那样?”
我更加语塞。
“谁说身在江湖就必要身不由己了,我偏不要被卷入其中随波逐流。顺势而为,人之本性,怨不得我。谁都有过得更好的权利不是吗?”
“政权更迭,我家也不能永世昌盛,若不择利而为,也终将沉底。我居高位之后,前尘往事便要随风而去,但到底也有那么一半的江湖血统,就劳请残庄帮着记录一下故事的真相吧。”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爹作势抬手,却突然想起来手里捏的是桃干不是瓜子皮,乖乖放下。
我抬头:“像这种人间清醒的大女主就该多来几个,别一天天的净给我整灭门复仇、霸道师傅爱上我,武林至尊舍弃一切都为我,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哪里是江湖啊,整个一爱情海。”
我爹难得地没反驳我。
窗外一池浮萍正盛,遮天映日,竞分不出水光与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