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武(2 / 2)
她咻的一下躲到慕林身后,唯恐与那个武当有一丝眼神交流,被用作挡箭牌的慕林倒是丝毫不慌,他冷静的摆正了被扯歪的身子,向着那个武当遥遥还礼,
岑疏烟在背后猛戳慕林“你有没有布啊纱啊什么能遮住脸的东西没有?”
慕林回头疑惑的看了她一脸“施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难道是怕输了丢脸么?其实我们倒不一定会输,前几天看你们沧海练刀………”
“不是这个事儿!”岑疏烟打断他,“姑娘我三百多张脸最不怕的就是丢,但是我不能让对面武当看见我,这事委实说来话长,你先借我块布挡挡脸。”
最后慕林从袖子里当真掏出来一块巨大的白绸子递给她,岑疏烟马上把自己的脸包了个严实。走上擂台时,她狠命低着头,只差把自己脖子折断。
慕林还在前面提醒她武当的剑路“武当派的扫六合十分能局限我们移动,我会挡在你前面,他牵制住我也要一段时间,沧海门派的刀术霸道,他旁边那个华山也未必能在一开始就挡住你,”慕林回头看着她,眼神沉静,声音放的很轻柔,“用全力打出那一刀就好。”
岑疏烟与他对视,少年深褐色的瞳孔像是快干涸的湖,一小湾浅浅的水光荡漾在眼底深处,总感觉这双眼睛看过了许多年俗世光阴,于是很多事看进去就如果沙粒丢进了海,激不起一点涟漪,岑疏烟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我不想打这一场了……我们可以走么?”她抓的很用力,慕林甚至能感到她一梦江湖同人
韩洛
不完全是同人,有的名字故事是亲友的或者听说的。
元和六年,禧帝即位的第十个年头,塞北以外骚乱不断,内政也颇有动荡之势,似乎已经是大厦倾颓的时事下,江湖上却开始逐渐活跃,仿佛是冬雪来前的回春。
中原门派借着这股潮流,将荒废已久的天下会武重拾,三月草长莺飞时,各门派都收到了天下会武的明帖,一时间中原就涌进了许多各地的奇人异士。
岑疏烟第一次跟着门派的马车走出沧海上的小岛,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掀开车帘看到的景致,好像她读过的一本古籍上描述的那样,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与天街,宝马竞驰于御路,与沧海上无尽的水光差别太多,商户小贩或许比她的大师兄还要见识广博,推销一块布匹能从云梦掌门的父亲他二舅讲到华山大弟子他小姨,有的没的关系攀够了,那块金钱纹的二尺布瞬时变成穿上就能单挑万圣阁的神奇护甲。
“嗨,疏烟,听听就得了,可别当真呢,”她的师姐,自称混迹江湖很多载的远兮磕着瓜子在旁边提醒“其实这些商贩卖的多数都没那么神奇,你可别真想买啊。”
岑疏烟默默放下了帘子,她真的想买……
“疏烟,刚来中原,第一次参加会武吧?”远兮继续嗑瓜子“要不要师姐给你传授点经验?”
岑疏烟立马回头盯着她拼命点头“师姐有秘籍要给我么?其实我一早想要本沧海的秘籍但是没钱又打不过看着书箱的师姐。”
“咳倒不是这个事”远兮换了五香味的瓜子嗑“其实师姐我也很穷沧海秘籍还是我进门派一年以后才买的而且看书箱的小师妹其实我也很难打得过…害,会武倒不一定真的要靠真才实学,我就是看你孺子可教想传授一点我以前的经验罢了。”她说到经验,眼神突然变得熠熠发光,更加起劲的嗑瓜子……
“额师姐请讲”岑疏烟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然后从她手里抓了一把瓜子嗑起来。
“想当年,我还是一个江湖小虾米,也就比现在的你强那么一丢丢,”她比了个指甲尖的长度“但是凭借我出色的谋划和游说能力,”她深吸一口气“我说服了一位少林和我组队一起打。”
岑疏烟换了牛肉味瓜子继续嗑,眼神示意她接着讲。
“然后我们一直打进了前十平分了奖品。话说这个会武的奖品也还比较值钱,应该能换秘籍了吧。”
岑疏烟停下嗑瓜子的进度,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就这?”你高深莫测的跟我传授经验就是摸鱼么。
“你不要小看这个游说和谋划,”远兮挑起一边的眉毛,嗑起了茴香味的瓜子,“当初我说服的可是现在少林最牛的崽。”
“最牛的崽…谁啊…莫问么他一脸莫挨老……莫靠近我的表情…师姐你难道给他送了炒瓜子所以他答应了吗…”
“那倒没有…我就听说他喜欢听笛子所以带上我学了三年的竹笛在他住处前吹了一宿,他也许格外感动,第二天就找到我说可以和我组队不然只能去死…”远兮拿出一股带着奶香味的瓜子开始嗑“所以你要想打得不那么丢人,就找少林组队,他们肉厚又抗揍,金身一出你只管在后面拿刀忽忽就完了。”或许瓜子嗑的有些口渴,远兮喝了一口茶,砸吧砸吧嘴继续说“要实在不行我可以把笛子借你。”
“大可不必…”岑疏烟突然对那位传说中金身罗汉出神入化的少林弟子多了几分同情,“但是我有个疑惑,师姐你找华山或者武当不会打的更好吗?”
远兮打了个嗝,开始嗑绿茶味瓜子“害,要他们怎么能显出我沧海刀法的精妙绝伦,满场只看得到我四十米砍刀飞舞,显得我很厉害。”
“哦,我懂了…”岑疏烟从她十几个瓜子包里随手掏了一袋出来嗑,觉得这个味道很微妙“师姐,这什么味儿的啊?”远兮暼了一眼袋子“我新炒的,榴莲味。”
然后她们被大师姐赶下车了
“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在吃满汉全席呢!”大师姐是这么说的
其实下车的地方离住处也不远了,岑疏烟就磕着榴莲味瓜子在摊边乱逛,走到了一个似乎是铁匠的铺子,她低头打量那些造型十分浮夸的刀剑若有所思,
“劳驾,这把刀怎么卖?”一个戴着斗笠的人靠近了问,他指着最边上一把弯弧型的小刀,似乎只能削削果皮。
“那把刀只能削苹果吧朋友…”这事要搁在从前,她一定不会说出来,这会想着事嘴上嗑瓜子忘了把门,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嘿!小姑娘不识货的很,”正在忙活的铁匠不乐意了,马上发挥了能混迹江湖多年的见识“这刀可是我上塞北那旮瘩冒着被胡人砍脑袋的风险打来的铁矿打的,打好了分别藏在华山武当受天地灵气,还送到少林方丈那听过经书开光……”总之岑疏烟不明白一把刀有什么好听经诵读的,超度刀下果皮亡魂吗…这把刀又被夸成了开天辟土第一神器。
“少林并不为兵器度化的。”戴着斗笠的少年不紧不慢的从钱袋里掏出了十文钱,“老板,收钱。”
“嘿,这小兄弟倒是奇怪,你难道还是少林门下弟子?这刀可是方丈亲自接过答应会开光的,你却十文钱打发了也太不像话!”
“哦”少年慢吞吞拿回钱“不要紧,我去别处买就是了。”
“嗨!那出家人不把这黄白之物放在心上,我又何必在意,劳驾,十文钱算送给您。”
少年却只是把铜板捏在手里,像是在思索“最多八文。”
“嘿我说你年纪不大……”
少年转身就要离开
“客观,刀您拿好,承惠八文钱。”
他拿好了刀就走开了。
走过岑疏烟身边时,她鼻尖掠过一缕檀香,突然一激灵,将方才还对远兮嗤之以鼻的计谋有了一丝想法。
她跟上去走在他旁边。
少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方便问小师傅的法号么?”岑疏烟唾弃了下自己谄媚的嘴脸“我有个师姐似乎认识少林的一位故友,不知道小师傅可知道么?”
“法号慕林,施主不如告诉我故友的名字,不知施主是否要带话给我门中人。”他依旧是不温不火的穿行在人群中,步伐却丝毫没有拖慢,岑疏烟得小跑才能跟上。
“嗨我师姐故友似乎是叫莫问,”岑疏烟吃力的从两个大腹便便的商人中挤过,“不知道,慕林小师傅,可听说过吗?”
“叫我慕林就好,”他似乎笑了笑,“莫问是我少林中杰出一辈,没有人不知道的,施主……的那位师姐,有什么话要带给师兄?”慕林停在一家客栈门前,回头等着她过来。
“额嗯,我…”岑疏烟毕竟还没学会刚刚那个铁匠一样编瞎话的能力,一时竟哽住了,“嗯…就想问他过的好不好罢了……”
慕林似乎没有感受到她的窘迫,依然从容的问道“可能将施主师姐的名讳告诉我,若是我师兄回答起来也好知道是谁,”他打量了一下岑疏烟,“看施主装束,不像是中原人。”
“…额我是沧海门下…”
“这样?”慕林脸上突然出现一点“原来是这样”的表情,“说起来,大师兄似乎确实认识一位沧海门下弟子,是叫做远…”
“远兮?”岑疏烟小声提醒。
“是了,叫做远兮。”他带着好笑的神色,“大师兄对这位施主可谓印象深刻,据说竹笛吹得很好,算得上绕梁三日”
“咳不敢当主要是像鬼嚎可能是会绕梁久些……”
“既然这样,施主的问候小僧一定带到,必不负所托。”他向岑疏烟行了礼就要走。
“诶,你等等,”
“施主还有事么?”
“额……我…你能和我组队打会武么?”岑疏烟捏紧了手里的瓜子袋。想着自己又不会吹笛子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哦?”慕林愣在原地“原来施主是想说这个事,”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盛情,慕林本不该辞绝,只是小僧与好友有约了。”
“啊…这样啊…那就…算了吧,多谢你了…”岑疏烟笑了笑准备道别
“……施主,”慕林突然叫住她,“如果小僧的比武与施主不冲突,施主可以叫我。”
“诶?”岑疏烟没有想到这个转折,“真的吗?还有这等好事……呸,多谢慕林小师傅鼎力相助,那我们说好了,比武时我来找你!”
“阿弥陀佛,一言为定。”慕林依旧不急不缓的行礼,“那么,再会。”
“再会啦!”岑疏烟已经跑到了几丈开外,也难为她还能听到“一言为定!”
会武从早晨的卯时就开始了,可以自行组队,队伍名单会挂在会武堂的公示榜上。岑疏烟在整整一大面墙上找自己的名字,终于在一个不挨边也不靠中间的位置找到了,她对着中间的细线看过去想看看自己第一场会遇上谁。
“疏烟?”远兮磕着瓜子过来了,看着名榜上排在最前头的几排名字“嘶,看来今年倒不用吹笛子了。”
“嗯?”岑疏烟疑惑的看过去,“师姐你在说什么?”
“看到那儿没?”远兮用瓜子点点那几排似乎是沾了金粉的字,“莫问在里头呢,这些排在前头的,虽然与我们同辈,但已经在江湖有了名头的人,他们是不会参加前面那些预试的,直接到最后只剩五十队的时候进场。”
“哦,反正与我也没什么关系,”岑疏烟继续寻找第一轮要与自己遇上的名单,刚刚被猛地打岔,她又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了。
“……远兮…”有人走了进来,看到他们的时候有几分迟疑的叫了一声。
然而远兮没有回答,岑疏烟甚至感觉到,她站在身后连呼吸都变轻了,却迟迟没有应声。
“远兮”那人又叫了一遍,只是这次要坚定许多,应该是已经认出了她。
岑疏烟用胳膊肘向后拐了拐,“师姐,叫你呢。”
远兮感觉到关节似乎被钉住了,脖子就卡在这,不能回头,也不能迈开腿跑。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五年前他就是这样叫她
“……远兮”
带着一点无奈,每次阻止她捣乱,这样喊她名字,听着却像在暗自纵容。然而他们分别之后,她着实没有想过再碰面的场景,因为觉得不可能,他们原本就是不可能交汇的两条线啊。
“早死早超生”她低声嘀咕了一句,猛地回头,脸上是英勇就义的惨烈,那一眼看过去带着十成十的杀气,连一旁的华山都默默后退了半步。
然而站在门口叫她的人丝毫没有闪避,对上她的视线,甚至淡淡的笑了笑。
“还真是你啊,远兮。”
岑疏烟找名字找的头昏眼花,干脆放弃了,回头问“师姐你又勾搭了哪个门派的师兄……”
一句话没有问完,被远兮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扣在了后脑勺上,这一巴掌非同凡响,岑疏烟抱着头正要贡献出自己和小师叔学来的骂街语录,却听到远兮冷淡地提醒“你是小辈,要向莫问师兄问好的,礼数呢?”
岑疏烟懵了,干什么?什么玩意儿?你打的我耳鸣了就为这事儿?她有些愤愤的看向被曾经当成工具人的少林大弟子,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传闻他的母亲来自胡地,所以莫问长的与中原人并不十分相似,外面刚铺上天空的朝霞为他的脸勾出清晰的轮廓,墨绿色的眼睛显得及其安静,整个人站在那,仿佛俗世里的浮躁真的离他而去,那一瞬间岑疏烟想到了一句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他们俩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像是在对峙,却远远没有那股隐藏的敌意,只是莫问在等着她说话,远兮始终没有开口,带着一点倔强的站在那,不后退,也不上前,像个让人头疼的孩子。
而最终还是莫问靠前了一步“你这几年,还好吧?”
“我好的很你看不出来我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吗?”远兮像是一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一句话炮仗一样冲出来,呛的慌。
她用了逃离的速度从他旁边擦过。
“远兮,我尚且没有放在心上,你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莫问回头,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如柳枝般修长又柔软,暗含着一股韧劲。
“我从不后悔自己当初要做的,我只是对伤了你觉得抱歉,”远兮微微偏头,晨曦中能看到她的睫毛与脸上几缕发丝,“既然你好了,那就算我们扯平了………你放心,这次我什么也不会做,不然掌门绝不会放我来。”
话说玩,她竟是直接提起气用轻功跑了。
独流岑疏烟风中凌乱,为什么我要白挨这一掌,她如是想着。
快到了午时的时候,会武终于轮到了岑疏烟。她在一堆光溜溜的脑袋里寻找慕林,找的有点火大。这时候会场上开始喊名字了,然而一声声都被周围的嘈杂盖了过去,岑疏烟始终没听清喊的是谁,她忍无可忍的吼了一嗓子“慕林!我们要开始了!”
惹得一众光头都转过来看她,然而后面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在这儿呢。”
慕林从她身后走出来,云淡风轻的看着她,“唔…我一直站在你后面来着。”
“那你不叫我!”岑疏烟抹了把头上的汗,想一气儿把小和尚的头发都给薅了,奈何人家与头发缘尽已久,所以她只能干瞪眼,“走了走了,都喊了两遍了。”
等他们走到擂台下,岑疏烟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第一局的对手,她用手搭了个凉棚往那边望“好像……是个武当啊…”对面的人一直背对着他们,看起来也只是个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成熟,他不停的嘱咐着同门还有同行的朋友,时不时讲两句笑话,惹得他们一群人总是爆出一阵狂笑,格外热闹。
岑疏烟在这边看着,突然觉得这场面很熟悉。而当那个武当转过身的时候,岑疏烟想要抽死自己,这个人,她确实认得的。
她咻的一下躲到慕林身后,唯恐与那个武当有一丝眼神交流,被用作挡箭牌的慕林倒是丝毫不慌,他冷静的摆正了被扯歪的身子,向着那个武当遥遥还礼,
岑疏烟在背后猛戳慕林“你有没有布啊纱啊什么能遮住脸的东西没有?”
慕林回头疑惑的看了她一脸“施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难道是怕输了丢脸么?其实我们倒不一定会输,前几天看你们沧海练刀………”
“不是这个事儿!”岑疏烟打断他,“姑娘我三百多张脸最不怕的就是丢,但是我不能让对面武当看见我,这事委实说来话长,你先借我块布挡挡脸。”
最后慕林从袖子里当真掏出来一块巨大的白绸子递给她,岑疏烟马上把自己的脸包了个严实。走上擂台时,她狠命低着头,只差把自己脖子折断。
慕林还在前面提醒她武当的剑路“武当派的扫六合十分能局限我们移动,我会挡在你前面,他牵制住我也要一段时间,沧海门派的刀术霸道,他旁边那个华山也未必能在一开始就挡住你,”慕林回头看着她,眼神沉静,声音放的很轻柔,“用全力打出那一刀就好。”
岑疏烟与他对视,少年深褐色的瞳孔像是快干涸的湖,一小湾浅浅的水光荡漾在眼底深处,总感觉这双眼睛看过了许多年俗世光阴,于是很多事看进去就如果沙粒丢进了海,激不起一点涟漪,岑疏烟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我不想打这一场了……我们可以走么?”她抓的很用力,慕林甚至能感到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轻微的颤抖。
“…好”慕林任由她抓着,垂下眼皮笑了笑“不用强求。”说着就要向台下的弟子行礼认输。
“…等等”岑疏烟制止了他,眼神看向正站在对面的两个人,他们有些茫然的看着这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岑疏烟盯着那个武当看了一会,看到他礼貌的冲自己拱拱手,突然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过往无论怎样,都是过往。难道她一直在意着便会有所改变么?耿耿于怀了这么久,其实都是她一厢情愿,于别人而言,那就是被遗忘的记忆,她放开了慕林的袖子,系着红凌的长刀垂落在脚边,“小和尚,我有段过往,与对面那个武当脱不开关系。这一场或许会输呢。”她握着刀的左手滚烫,手心渗出的汗水又浸到刀柄上。
“无事,过往而已,若是现在放不下,总有一天会淡然。”慕林向前一步挡住她,“施主还请把握好出刀时机。”
金锣声响!
杭岐拔地而起,他的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鞘,慕林还是低估了他,武当出类拔萃的弟子,比他想象的更快,直面这股凛冽的剑意犹如看十丈海潮从天而降,而慕林没有退,他只是把手中的乌金禅杖横在了胸前,微微下蹲。
场边各个门派的弟子即使比完了也没有散去,都目光炯炯的看着台上
“杭岐到底是内门弟子了,另外两个似乎只是拜入门派不久吧,这一场怕是没有什么悬念。”
“那可不一定呢,你看那个少林弟子,这姿势……看起来倒像是明灯门下的…”
没等他们猜出这是哪位大师门下弟子,慕林手中禅杖一旋,迎着那直刺面门的剑气一跃而起,竟直接硬接下这一剑,禅杖的旋转走势成圆,就是少林内门弟子才修得的招数,没有丝毫转寰,似乎与佛门静水流深春风化雨的武功都有所不同,他挥杖时不留余地,是一股绝地悬崖般的暴虐霸道。
“…原来是明镜明心啊…”远兮站在擂台周边一个小石亭中远望场中情形,“……明远大师这是又收徒了?”
“明镜明心?”一旁的沧海弟子懵了“远兮师姐,你在说什么啊?”
“害,”远兮懒洋洋的托着腮帮子,就像随时能睡着一样没精打采“少林内门弟子习得一种武功而已啦,其实少林杖法在我看来太温敦了,大多以防为主,”她换了只手撑头,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只是这个少年要主动得多了。”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场上已交锋了数十招还多,正如远兮所说的,慕林根本没有防守,他在密如细雨的剑招里不停的突进,禅杖与剑锋摩擦出金红色火花,灼烫的手掌发热。他们靠的太近,让一旁的队友久久不敢上前。就在他们分开的一瞬,杭岐后面一直观望的华山少女突然上前,补上杭岐剑招的空隙,剑尖直指慕林咽喉!
慕林抬起禅杖准备掀开已至面前的剑刃,肩膀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把他狠狠向后一拽,正好拉离了那一剑的范围。
“霍!”远兮又嗑起了牛肉味儿的瓜子,“这个起招挺漂亮啊。”
岑疏烟一掌拍在慕林肩上,借他向后的力往前一跳,半空中刀柄上的红绫绷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沧海的刀长而宽,她借力挥出的这一刀中隐隐有山海崩塌的气势,华山似乎是感到了她刀中明显的压制,突然剑尖一转避开了她的刀锋,依靠脚下灵活的步数,竟把一只剑在空中划出了数十道剑光残影,
“不要停!”身后的慕林大声提醒。
华山的快雪时晴以步法和出剑速度而闻名,但是力度远远不及沧海一派的霸道刀术,刚刚岑疏烟无意中暗着慕林提前说好的“全力一刀”,然而她没有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用的是门中的“伐勾陈”,此一刀唯有去势,无论眼前是巨石也好万倾高山也罢,出刀则绝不可能再收回,这一刀中,是沧海几代师门海上开山的无边气势!岑疏烟亲眼看着自己的刀锋切过空中无数道剑光,耳边是细微的簌簌风声,仿佛有很多把小刀贴着脸飞了过去,直到长刀一直撞上华山少女手里的剑,她听到一声清脆的崩裂声,一截剑尖应声而落,然而长刀并没有停下来,刚刚的碰撞不足以消除附加在刀上的力,就在刀锋将要切过少女的腰时,另一把剑横飞进来,卡在刀的下方向上一挑,刚刚还无比凶蛮的刀马上停了下来,发出金属的蜂鸣,刀刃上的振动一直传到了握着刀的手上,岑疏烟霎时感到骨缝里都在振动,虎口飞快崩裂,血津湿了刀柄,她手指一松,长刀就掉到了地上,“框”的巨响。
杭岐保持着出剑的姿势,接住了自己的队友,他看了眼掉到地上的长刀,皱了皱眉毛“情急之下,实在对不住。是你们赢了。”说完他颔首一笑,就准备下去。
岑疏烟左手虎口的血蜿蜒着流了一手,指缝里的血还没有干,流过时痒痒的,她试着动了一下,然而骨头已经错位了,关节处皮肤发紫,除了疼没有任何感觉,“是你们赢了。”岑疏烟用右手捡起地上的刀,“你挡住了我的一刀,是我输。”她说完就回头跳下擂台,拿着的刀没有回鞘,走过的地方人群为她让出一条道,直到裁决宣布结果,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台上的人没有看到,遮面的白布上是浸透的水渍,一道一道,顺着脸流下去。
“嘶…这个杭岐……”一个暗仔远远地蹲在树上观望,嘴里还叼了根兔儿蜜糖,木签子露在嘴角上上下下。
“葵花!”树下跑过来一个珈蓝门派的女弟子,她抬头看见树上一抹暗色,就知道是谁蹲在那儿了,“你还不下来吗?快到我们了。”被叫做葵花的人低头,树下的少女明显不是中原人,淡金色的薄纱下是光洁如羊奶的皮肤,即使是衣料也遮盖不住她春山般起伏的曲线,少女与他对视着,眼睛在正午阳光下像绿色的琉璃。
“特穆尔?”葵悠悠然坐在树枝上,歪头盯着她笑了,“你不能因为不会说中原话就叫我葵花啊,多难听。”
“白烛葵,你不下来我走了。”特穆尔转身穿过一大片人群向擂台那边走过去,白烛葵看着她的背影倏忽间消失,笑了笑,跳下树枝跟了上去“诶,穆穆等等我啊!”
“今年的会武,来了很多年轻人啊…”一直盘腿坐在树下的老人从酣睡中醒过来,眼睛从帽檐下打量着离开的两个人
会武在申时结束,残阳下是散去的人群,此次会武选在金陵城中一处万倾的皇庄中,旧时的主人或许喜欢俯瞰自己一手挣下的家业,在东北角修筑了一处最高的亭台。
岑疏烟坐在凉亭顶上,看落日收敛了最后一点余晖沉入金陵的城门之后,她抱住自己的膝盖,脸埋进袖弯里,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她在袖子里掏啊掏,拿出已经被揉皱了的白綢。身后传来一声“嗝哒”轻响,岑疏烟回头看到,慕林一脚踩在亭檐,一脚踩在飞起的檐脚上,夕阳的光打在少年脸上,他淡淡的笑着“施主不回去吗?”
岑疏烟愣愣的看着他,眼角的潮红还没有褪去,她吸了下鼻子“小和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能不能,听我讲个故事?”天宝六年,七十岁的老皇帝卧病整整一年,不仅是膝下皇子间暗潮涌动,塞北与南方临海也并不安分,从朝堂边关,甚至是江湖,原本一直没有联系的几条线突然有了交汇,针对着至高的权力不断拉扯。天宝八年,先帝驾崩,维持着几条线之间微妙的平衡断掉了,藏在冰面下的潮涌终于还是打上了岸。
中原三虎相争,血腥气引来不少野狼豺豹,它们盘踞在边关耐心的舔舐爪牙,等待夜晚来临。
岑疏烟的父亲是塞北正七品都护,兵败城破的时候,她被父亲手下突围的几个士卒带着爬上了雪山,那里满眼茫茫无际的白色,是她站在城墙上也从来望不到尽头的雪原。
他们走了半个月,直到护着她的最后一个人也倒在了雪地里。算尽了自己对统领过去十几年的知遇之恩。岑疏烟独自走过夜晚的雪原,她才知道,原来雪停的时候,能看见月亮,苍穹之上,疏星点点,好像入了画。就在她快要看着月亮睡着的时候,听到了马蹄踏过雪地的声音,他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她的父亲在任时就和江湖上各个门派多有联系,兵败前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给所有门派的朋友都寄去了书信,希望起码可以让城中百姓得以撤走,然而还是迟了,等到几大门派纷纷出发,兵败的战报也已经传到,塞北城中三万百姓无一愿降。
突厥人没有留下活口。
武当门人重信,即使已经知道此去或许什么也做不了,还是赴约了,在雪原上一处枯树旁遇到了冻的没有声息的岑疏烟。
他们认出了她腰间的令牌,就把她放在了后面的车队里。
十日后,武当弟子返程。
她是此行中救回的唯一一个活人。
武当毗邻江南,虽然藏于深山,但是气象已和塞北大不相同,岑疏烟是在春光暖阳的正午醒来的,睁开眼睛时,一瓣桃花正巧从竹窗外飘进来,落在红木矮几上。她从小长在风雪不断的塞北,见过的花多不过一两种罢了,还都是与雪天融于一起的素色。她掀起被子想下床,坐起来却愣了,屋里鎏金般的阳光映过外面几棵古树,打在棕褐色的地板上,竹门微敞,可以看到院落里正冒着白汽的药罐,蒸汽轻忽散在光里,温温顿顿浮出一股药香。
岑疏烟缓慢的溜下床,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甚至控制不好手脚,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口,她扶住门框向外望去。
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庭前是几棵枝叶繁茂的樟树,树干需几人环抱,少说也栽种了几十年了,其他几处厢房都关着门,只有朝北的一间大敞着,从里面飘出小炒肉的香味,掠过院子的房顶,可以隐约看到远处青山的山脊,在未消散的雾中露出小小的一片绿色。
岑疏烟抬头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眯起了眼睛,想起漫天大雪里的一轮月亮。
她一时间有点懵,想不到自己是怎么从那片望不到头的雪中走出来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爹爹活下来了吗,岑疏烟迈出房门,迎面扑过来一阵带着松香的微风。一个少年从院门走了进来,他正回头与同行的人说着什么,笑意还没有消散,等他走进来才看到院子里的人。
在武当这个连狗都不会是雌性的地方看到一个姑娘着实是件大事,少年直接愣在了原地,外面的同伴或许觉察出了他不对劲,马上要跟着走进来“嘿杭岐你遇见鬼啦!”
杭岐被一嗓子喊回了神,他飞快的跑到门口一把将他们都推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任外面一群人大呼小叫他坚定的插上了门闩。背靠在门上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慢吞吞的走到院子中间,与岑疏烟隔着起码十丈的距离,当初前往塞北的是几个年纪大的师叔和内门弟子,因此今年才拜入门下的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们从塞北带回了谁。加上岑疏烟一直昏睡着,请了云梦一位前辈和沧海云游到这里的一个医师照顾的,杭岐今天也只是听了师父差遣来送药,之前仅有一次见过她,那时她还躺在雪地里。
“我……我我是来送药的……”杭岐很不自在的低声说,然后把手中提着的药包放到了桌上。
岑疏烟盯着药包,还没有缓过神,整个人痴痴呆呆的站着,也不回话,像个木偶。
杭岐抬头打量她,岑疏烟脸上还没有完全脱去小孩的稚气,她的脸介于少女和孩童之间,清晰的下颌线,然而腮边还有一点软肉。眉峰稍稍带着一股剑意,显得有几分倔强的样子,而她那双眼睛,密而长的睫毛勾出了眼皮轮廓,在眼尾处又轻轻上挑,看什么都像淡然漫不经心的样子,挺拔的山根衬得整张脸也很清秀。
总之,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她把视线落到杭岐身上,问他:“……你是谁?”杭岐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她第一句要问的是这个,他笑着一辑:“我是武当三尊门下弟子,杭岐。”顿了顿,又反问,“敢问姑娘名讳?”
岑疏烟脸上依然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她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有些散光,在刚穿过云层的阳光下像是烛火映照的西域烈酒,深处燃着一小簇鎏金的火光。
“岑疏烟,”她拿起手遮住越来越烈的日光,“’月下孤城无人问,金顶罗汉座疏烟’,就是我的名字。”
这不是一首好诗句,起码作为名字来讲,诗中意境太过荒凉,就像大漠中的孤月下,旅人靠在枯树旁,用胡琴弹着离歌,风里带着浓烈的铁锈与血腥味。
杭岐轻声的重复了一遍这句诗“是我才疏学浅了,没有读过这样的诗。”
“我爹写的,”岑疏烟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想起那个过分沉默的父亲,“他说生我的时候就在打仗,打完回来了,他第一次抱我,满脑子都是被杀干净的空城,那会有个月趾部的巫师,说我是在刀剑下出生的孩子,不能取太吉祥的名字。”
“这是什么屁话……”杭岐看着这个过分瘦弱的小姑娘,垂下眼睛,带着一种疑惑又讽刺的语气,“人在什么时候出生还要挑日子?也没看见金陵首富就叫王发财。”
一声颇有些做作的咳嗽从厨房传过来,紧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门边冒了个头,“杭岐,又在埋汰谁呢?送完了药就赶紧走啊。”
少女扎着一对双髻,发带上各垂下一个莲花形的铃铛,衣服纹饰都和杭岐不同,雨过天青色的缎子压过边,纯白棉布做底,是云梦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