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思溢---醉里挑灯论剑2（1 / 2）

冬至夜酉时三刻，中书令杨辅中府邸张灯结彩明烛高悬，大堂之上丫鬟仆役穿花蝴蝶一般摆放菜肴，但主宾却只有五位，当中一位岁值花甲，袍服宽松，酱紫色湖绸裹头，面容清癯略显疲倦，五缕须髯垂于胸前，两条白眉仿似卧蚕，正是天阙朝赫赫有名的右相杨辅中，他斜倚榻上右手摩搓着一串碧玉佛珠，双目微闭若有所思。左首头一个着绯色常服身材发肥，圆脸无须没有一丝皱纹，乃是当朝工部尚书温有度；他旁边坐着一位腰杆笔直国字脸的官员，眉飞入鬓脸呈淡金，鼻直口阔络腮短髭，正是新任礼部侍郎燕矗燕承宗；右首亦是两位绯衣显贵，分别是京兆尹吕三立和大理寺少卿裴知味。

相府管家杨威挥手摒退闲杂人等，躬身轻声对杨辅中说道：“主人，可以开宴了。”杨辅中睁开双眼，坐直身体端起酒杯缓缓说道：“老来涕泪常衫冷，病去鬓角漾华霜。炉火燃尽心似灰，烟尘飘渺起微茫。大理寺中十日寒，不及冬至一夜长。今宵大梦方觉醒，犹忆当年白月光。冬至鹿宴，略备水酒，诸君，共饮此杯！”四位达官把盏齐饮。三巡酒后，京兆尹吕三立笑道：“杨公，今日朝廷在圃丘祀南郊冬至祭天，圣人龙颜甚悦，百官朝拜之时咱偷眼瞧太子颜色，但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知此次整治咱们碰壁，方知圣人对右相的宠爱。”裴知味笑呵呵接话道：“那一日他亲自来大理寺释放咱们，还想着看到咱们恓惶悲惨，没料到我等三人衣洁**神采奕奕，鼻子都快气歪了。他也不想想这可是咱多年经营之所，岂能让右相和我等吃苦受罪！哈哈哈！”听到他这番笑谈，工部尚书温有度笑眯眯道：“这还不是亏了右相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此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当恭敬右相一满杯！”四人斟满露华浓向杨辅中致敬。中书令却依然是不动声色，只有白眉微微颤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礼部侍郎燕矗开口道：“恩相，承宗心中一直有个疑虑，郁塞胸臆旬余，还望明示。”“哦，但说无妨。”“大雪那夜东宫歌舞喧天，太子党羽齐聚一堂杯筹交错淫歌艳舞，阴谋构陷右相，是时我等齐聚堂下商讨对策。承宗曾向右相讨教，杨烁造反不成兵败身死，自己挫骨扬灰事小却连累右相一脉，太子党如若以此为借口穷追猛打，如何是好？燕某至今记忆犹新，右相只轻轻回我八个字，“只怕他不穷追猛打！”次日起苟、江、候三贼连续三日弹劾我等，随即又拘禁我等入大理寺狱，实不相瞒恩相，我离家之时已向老妻儿女交待后事。孰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出十日二郎又亲来解缚示好。承宗实是不明其中原委，肯请恩相指点迷津！”

杨辅中手中盘着碧玉佛珠，轻咳一下开口轻吟：“大雪纷飞冬至阳，大理寺中寒夜长。回首卅年经邦路，夜深幽梦忽还乡。老夫弱冠之年背井离乡，一路行来，见山山清，看水水秀；及至天阙，宦海浮沉卅载，见山山污，看水水浊；旬日间大理寺中走一遭，却又见山山清，看水水秀。承宗，可悟？”燕矗眉头微蹙，摇头回答：“承宗不懂。”“我且问你，江秉谦弹劾你何罪？”“江贼诬陷我与右相朋党为奸。”“他们既然告我们结党，那我们也就不必遮掩躲藏，大大方方赴我的家宴；公公开开议论国事。”“那只怕他不穷追猛打又做何解？”杨辅中长吁了一口气道：“老夫伴君二十载，又有谁能比我更了解圣人心思呢？要说有，恐怕也只有宋承恩了，唉！这只老韩卢，不提了罢。”话至此处，他提箸夹起一块凤凰胎来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又拿起青玉勺在案上的白玉碗中舀了一勺甘露羹入口慢品，随即闭上双目啜咂回味。

四名宾客眼见右相慢条斯理品味美食，虽肚内饥饿却俱不敢举箸夹菜，只用眼睛瞥瞅主人神色。正在这安静时刻，忽然工部尚书温有度的袍服下肚腹中“咕噜咕噜噜”响了几声，满堂目光瞬间都向他处望去，温尚书胖脸上一时红晕泛起。杨辅中缓缓睁开双眼，微微笑道：“今日祭天比往常朝会起的早了，圣人赐胙又吃的是恩福，温尚书盼我这鹿鼎宴可是望眼欲穿啊！怪老夫疏忽了，来来来，一起举箸，且吃且饮！”四人连忙斟酒举杯为右相贺。

燕矗刚刚夹起一块水晶糕送进口中，就听得杨辅中对自己说道：“燕侍郎，我相府的糕饼比你那广陵的点心味道如何啊？”燕矗两排牙齿恰被糯米粘住，舌头上卷了一颗红枣，口腔里塞的是满满当当，听闻宰相问话，想要回复却是口舌难张，只能是囫囵吞咽，喉咙呜哑。杨辅中右手拍着大腿笑道：“冬至熊鹿宴，满席珍佳肴。尚书肚腹鸣，侍郎口舌咬。非是老夫悭吝，实是尔等可笑！”众人见他兴致渐起，不似方才阴郁，连忙恭维绵绵把盏敬贺，堂上一时气氛欢乐。

宴至酣时，侍女仆从呈上相府夜宴的主菜鹿鼎镬，此菜又名鹿鼎熊羊烩，用猪骨牛髓鸡架鸭脯炖煮高汤，汤色浓白后放入虾鲍鱼翅瑶贝，待所有食材精华溶入汤汁中后，再用细纱滤净杂质，反复淘漉只留浓汤。其后将辽东进贡的熊掌在笼屉上蒸熟后切块放入青铜鼎镬中，倒入高汤文火慢炖。当日午时三刻，在后厨院内现宰麟州肥羊带骨用终南山泉清炖三个时辰，捞肉置入鼎镬之中；至酉时三刻，庖厨从相府后花园鹿鸣苑中精选不足岁的糜鹿放血宰杀，取新鲜鹿肉洗净切块入青铜镬中大火煮沸，熊掌、羊腿、鹿肉三种食材在浓汤中翻滚起伏滋味融沁，虽入镬时候不同次序有异，但火候掌控恰到好处，汤鲜肉烂香味扑鼻，直馋得堂上众人垂涎欲滴。

杨辅中从鼎镬中夹起一块鹿肉，热气蒸腾氤氲四散，他朗声道：“鹿乃仙兽，纯阳多寿，浑身是宝，善通督脉，温肾壮阳，常食大补。诸君趁热品尝。”温有度、吕三立等今年是头一次来相府品鉴这驰名天阙的鹿鼎熊羊烩，早都是翘首企盼。燕承宗和裴知味则是陪着杨辅中在大理寺中关押了七日，虽未受刑罚之苦，但亦有惊吓之扰，食之无味夜不能寐，今夜良辰佳节，牢狱之灾消免，与右相情谊更比金坚，眼瞅美食心内大乐，是以大块朵颐连呼痛快！

杨辅中却并不多食，挑捡精华略吃了几口，品了一杯露华浓，右手拿起一根银箸，轻轻敲击鼎镬边沿，口中吟唱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英雄并起，逐鹿中原。鹿死谁手，终得者王。君臣和睦，鹿车共挽。忧勤惕厉，鹿伏鹤行。经济货殖，鹿皮苍璧。鹿走苏台，居安思危。庄周梦蝶，蕉叶覆鹿。循吏酷吏，王道霸道。君为鼎镬，我为糜鹿。”几句苍怜感伤的乐府短歌一下子让堂上的热闹气氛沉静下来，众人皆不言语，默默的看着斜卧榻上的宰辅。

杨辅中对燕矗垂询道：“承宗啊，吃了这道鹿鼎镬，可品出什么滋味？”燕侍郎连忙挺直身体叉手施礼恭敬答道：“承宗实在愚钝，只觉汤肉鲜美，未解他味？”右相微微摇头道：“那我再问你，汝是循吏还是酷吏？天阙是王道还是霸道？”“下官自然是循吏，我朝奉行的乃是王道。”杨辅中缓缓摇头道：“你们都是身在局中不解局，天阙乃是王霸合一，外儒内法，你以为你是循吏，孰不知圣人是要你去做酷吏。”听了这话，温有度眼珠瞪的老大，张嘴结舌道：“酷、酷、酷吏，圣人为何如此？”“倘若朝廷上下一片和气，皇权就会受到威协，官吏的团结必然会架空王权，这是任何一代圣人都不愿看到的，所以他就需要我们做为酷吏去打破平衡制造矛盾，此时我们就是那疯狗，要冲出去咬人，而狗脖颈上的绳索却抓在圣人手中。”裴知味咽了口唾液，梗了梗脖子，轻声插话道：“右相，那兔死岂不是要狗烹？”杨辅中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异常决绝的说道：“是已要懂得进退有度，不能不咬但也不能咬死。只有对手活着，我们才有存在的价值！”燕矗突然两眼放光，站起身来，冲着杨辅中一掬到底，口中兴奋叫道：“恩相，承宗懂了！只怕他不穿追猛打！”吕三立诧异道：“你怕不是熊油羊脂糊了肝肺，抽心疯啦！”燕矗并不理会他调侃，认真对杨辅中说道：“恩相，同理太子要置我等于死地亦是圣人不愿看到的，太子整的我们越狠，圣人越发要保我们。”

杨辅中猛然站起，端起酒杯仰天哈哈哈大笑道：“儒子可教，终是懂了！来来来！诸君共饮此杯！”众人轰然起立一饮而尽。堂上丝竹管弦骤然响起，音乐声中，就见右相中书令杨辅中面色潮红双瞳放大，咕咚一声向后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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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之日黄昏时分，天阙城东南的乐游塬上，照晚亭中，五个年轻人锦帽貂裘正在把酒言欢。居中而坐满面春风的正是天阙朝代王李澈，他旁边一人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唇上短髭修剪齐整，一双凤眼略失光华，却是姑苏萧洛，他身后立着方小武，李澈边上坐着黄老鸹和崔莹玉，莹玉的身旁脚下卧着那两只南山柴犬千千和万万，几个人把酒言欢欣赏夕阳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