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先知(1 / 2)
村上隆端在手里的托盘直接落在了地上,刚泡好的抹茶撒了一地,像一摊刚破土而出的青草。
这并非是因为他一时疏忽。在这个时代,会遵守传统的茶道规则,有耐心用精细切割的竹制茶筅点茶的人已经很少了。就连他这么做,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按照这里的规矩,满足面前这人的要求罢了。
“……师傅?”他试探地问了一句,本就不高的声音还带着颤抖。
村上隆面前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个老人。老人低着头,满头的灰白长发垂下来,遮住他干瘪而棕黄的脸颊。一件有些褪色的灰蓝色和服披在老人身上,却活像搭在衣服架上,根本藏不住他衣下干瘦的身形。
老人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他又多叫了几声也是如此。
虽然村上隆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但也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作为神社的宫司,这个老头永远都不苟言笑,无时无刻不挺着身板,像是个木头人。
(宫司,即神社的代表人,也是神社里地位最高的人,全权负责神社里所有的神职人员。
宫司老头有个习惯,他每天晚上九点都会进行为期两个小时的冥想,据说已经几十年从不间断,即使他已经足足有快一百岁。而且,还必须有人在十点钟给他送上用古法沏的抹茶,不然他就会大发雷霆,后果不堪设想。
作为神社的出仕,也就是所谓的见习神官,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活自然是他们来干。今天就轮到他来给宫司老头送茶,以前有人因为推门声音大了一点就被老头一顿臭骂,所以他也是顶着压力,可没想到……
永远挺着腰板的宫司老头竟然驼着背,跪坐在他平常用的蒲团上。他本就瘦小的身体前倾着,显得更加佝偻,下巴几乎快要碰到茶几上。而且他一动也不动,连呼吸的幅度都看不到,就像是……
村上隆大着胆子上前,缓缓地把推开宫司有些发油的头发。以往冥想时,老头都会把头发用力扎上。
村上隆把手指伸到鼻下去试宫司的鼻息,这一试却让他差点摔倒在地——他没能在公司的鼻下感到一点点气流。这下可彻底顾不上别的了,他直接抓起宫司如树根一样褶皱的手臂,摁在手腕上的手指也没能感到一点脉搏。
村上隆一下子瘫软在地。宫司死了,死的透透的。他的皮肤刚才干涩而冰冷,血肉也带着一股子僵硬。
这下全完了。虽说年纪大了怎么死都有可能,但对于视死亡为不洁,连墓地都禁止在神社中修建的神道教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不详凶兆。老宫司已经执掌神社几十年了,并且身兼负责祭祀的神主一职,在神社的威望极高,谁承想却碰巧在他值班这天不明不白地仙逝了……
不论如何,神社都不会再让他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了。村上隆知道,随时准备接班的权宫司就是宫司的儿子,而且一样是个古板老头。对于神社来说,这种世袭制很正常。
可想而知,无论是基于神道教礼法,还是出于个人因素。将来在处理这事时,神社肯定会拿他开刀的。
村上隆从怀里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根放到嘴边,宫司老头还活着的时候绝不可能忍他这么做。
村上隆突然又一次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夏天。记忆中那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再酒后又一次互不相让的争吵与指责后,他又一次和家里闹掰。但这次却不像过去的小打小闹,他毅然决然地辍学了,一意孤行地踏上了进城的火车,决心逃脱那些刺耳的声音,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片容身之处。
但,现实是残酷的。在灯红酒绿的霓虹灯城市里,他没能遇到在麦当劳送你汉堡吃的1%晴天女孩,但却真的遇到了仗着他未成年不敢报警,只支付最微薄酬劳的老板。这种勉强果腹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不久以后他就被扫地出门,连一笔打发人的违约金都没能拿到手。
就在吃光了最后一桶方便面,房东的电话打来第八遍,日子快要过不下去的时候,在城里混的远房叔叔还是找到了他。因为他父母的嘱托,叔叔设法给他介绍了在神社的工作。这里和那些现代工作不同,对年龄下限几乎没有限制。虽然薪水同样微薄,但至少不愁吃住。
他就在这里过了三年。
神社的工作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竞争压力,除了几个大的神职世家,几乎就不会有年轻人来应聘。原因很简单:但凡有能力做别的工作,都看不上出仕的微薄薪水,更别提无趣的生活了。
马上他的资历就够转正了,这以后的日子就会舒服得多。谁能想到,就在这似乎刚要看到曙光的时候,宫司老头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更别提还是死在他值班的时候。
想到这里,村上隆一愣,手里老长的烟灰也掉在榻榻米旁。宫司老头死得不明不白,而他却是现在唯一在场的人,会不会……
万一宫司老头是抽了不知道哪根筋,一时想不开就服毒自尽了,负责送茶的他可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村上隆回头看了看,尽管一托盘的茶都喂给了地板,但他恐怕也同样脱不了干系,少说也会被抓进警视厅关上几天。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残暴的念头来,干脆把宫司老头的尸体扔进井里,或者刨个坑把他埋了,然后一口咬死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样做虽然同样有东窗事发的可能,但赌一赌总比不赌强……
村上隆撸起袖子,站起身又回到宫司身边,努力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长叹一声,尽管宫司老头古怪又刻薄,也没少刁难他和摆脸色,但他还是忘不了那个冬日的清晨。
那天他被叔叔领到神社门口,看着叔叔对那些穿和服的人满口敬语还鞠着躬,他只觉得天气真冷,呼出鼻息都像在丝丝缕缕地吐烟一样。
他当时根本没抱希望。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对什么新年参拜之类的事没兴趣。听说有的人就是在求签和祈福时谈上了恋爱,或许他一直光棍到现在,也有总在这时缺席的原因吧?
更何况,他当时已经在出租屋里待了七天。别说体面了,连水费都交不起的他连头都没得洗。可想而知,当满脸胡茬的他带着藏不住的颓废站在神社的鸟居前时,那些穿着和服的神官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他。
但其中有个人面无表情,那个人打断了正在扯淡的叔叔,直接站到村上隆面前。那人的身材并不高大,不如说佝偻又瘦小。但不知怎的,当那张树皮一样满是深深皱纹的棕黄脸庞摆在他面前时,他下意识地想去整理一下头发,似乎衣冠不整地站在那人面前是一种莫大的羞耻。
“你想怎么样?”那人问,浑浊的眼里射出有如武士刀一样锋利的目光,干净利落地斩断他心里一丝一缕不实的谎言。
“我想活着。”村上隆老老实实地说。
那人点点头:“那就留下吧。”然后就转身离去,不管不顾其他人作何反应。
从那天起,他就住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