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皇位(克洛维斯·奥莱尔)(1 / 2)
阵雨冲走了初秋的燥意,空气潮湿微凉,庭园的树木仍旧苍翠,正是个适合出门闲逛的时节。但克洛维斯只是打开塔楼的外窗,感受着新鲜空气拂过脖颈,再轻轻叹出一口气。
麻烦透顶,他想。不仅如此,可见的未来里,事情恐怕会变得更加糟糕。
他低头远眺。辉光城高耸的堡垒之外,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来往不息。往年的此时,他常常随便找个由头出去,从南边的集市买些顺眼的物件,去熟悉的馆子点一杯白啤,配上烤的微焦的牛肉和绵软可口的布雷森布丁,再听些真假难辨的市井传说,便是悠然而舒适的一日。
然而一切都因为罗格曼·奥莱尔的突然身亡,而成了彻底的奢望。
五天之前,值勤的卫兵例行前去通知皇帝陛下用餐,却发现对方斜倚在王座之上,早已没了呼吸。那小伙子吓了个半死,疯了似的冲出王庭,将所见报告给值勤室的长官。托他的福,皇帝驾崩的消息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就传遍了整座宫殿。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帝国战乱方止,不可再起内斗——带着这样的理由,以大学士莱曼为首的官员们找上他,希望他暂代皇位,维系帝都安宁。另一方面,摩尔公爵等人则以长幼失序,外加怀疑他和罗格曼的死有所牵涉为由,反对他干涉政事。
平心而论,他对于权位毫无兴趣。但他更清楚,其余的兄弟姐妹与他不同。无论伊斯塔尔,德莱恩还是玛洛琳,都不可能放弃这个登上帝位的机会。作为始终居于皇城的亲王,即便他不问政务,麻烦也不会远离而去。
“去把所有重臣请到议事厅,哈尔。”克洛吩咐身旁的侍从。既然接下了这个位置,他总是要负起些责任,“我一刻钟后到。”
侍从躬身领命,匆匆跑走。克洛从书桌后起身,披上原属于兄长的华服。他一边摆弄那些繁琐的系带和纽扣,一边回想对方仍然在世的那些时日。
以他看来,罗格曼是个勤奋而称职的帝王。对方在位的几十年里,帝国的人口与财富逐年上升,也从未发生过较大的动乱。他任人唯贤,且有容人之量——擅长政治的兄姐们均受封了实权爵位,而自己则留在王城,随心所欲地研究学识。
早些年间,对方常常与自己彻夜相谈,讨论治国方略和未竟的理想。自从那名“天之主”的代言人到来,一切才逐渐开始改变。回想起来,他曾提醒过对方留心库伦,可在逆转生死的奇迹面前,言语的力量仍然显得太过弱小。
克洛维斯理好头发,戴上精金制作,形若狮鹫展翼的黑色冠冕。他推开门,沿着塔楼的旋梯一路向下,穿过满是木槿和鸢尾花的庭园——他刻意绕了下路,让自己能呼吸些新鲜空气。最后他回到宫殿,径直前往长廊尽头的王座大厅。
驻守在外的禁卫为他推开大门。克洛缓步走进厅堂,环顾坐在两侧的众人。莱曼学士正与一名身披红袍的男子低声交谈;摩尔公爵闭目不语;巴拉克将军侍立在王座右侧,身披甲胄,但未带兵刃。他环顾大厅,没有发现库伦的身影。
一名黑发黑眼的伊特人坐在原属于对方的座椅上。克洛记得他叫做休斯,是巴拉克昔日的同伴,却同样和库伦走的很近。对方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咧开嘴,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让我们开始吧。”他从众臣之间穿过,在尽头的王座上坐定,“库伦卿去了哪里?”
“他说去找贝亚德了。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传个信儿——”休斯举起手,“只要我能见到他的话。有需要么?”
也许有,但不是现在。在找到足以依靠的援手之前,他巴不得库伦一直失踪下去。克洛朝休斯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大学士和他身边的人——为了调查罗格曼的死因,而从联合会请来的巫师。
他承蒙大学士教导十余年,哪怕继任帝王,还是用上了习惯的称呼。“莱曼老师,你们已经看过罗格曼大人的遗体了吧?”
那名红袍男子站起身。“克洛维斯殿下。”他以古老的巫师礼节朝新王致意,“如您所知,罗格曼殿下并未受到外伤。凭借我的知识判断,殿下没有中毒,没有致命的疾病,也不是因为法术或诅咒而身亡。如果一定要有结论,我想……殿下应当是自然死亡,或者说,寿终正寝。”
群臣低声交头接耳,休斯吹了声口哨,惹来莱曼大学士不满的目光。
这个结论的确难以服众,克洛心道。他大概能猜到罗格曼的死因,甚至许久之前,他就怀疑自己的兄长终有今日。可惜无论死因还是指控,都不适合出自他的口中。
“巴拉克将军。”他看向身旁的武官,“科伦斯学院长可有回音?”
“你说凡卡啊。”黑发的小人儿抢过话头,“现在是学院的开学季,为了避免那次的事儿再度发生,他是不可能离开那边的!”他摊开手,漆黑的瞳仁直盯着克洛,“又是一年了,真快,你说对吧?”
的确如此。他还记得两年之前,听闻伊格尔学院遭受袭击,两名学生和一名导师不幸身亡时的惊愕。克洛强迫自己放下多余的思绪,将目光转向右侧——巴拉克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休斯的发言。
也正是那次事件,让他对库伦彻底失去了信任。可惜消息晚了数周到达,袭击过学院的库伦·达尔,早已将“天之主”的奇迹赋予罗格曼,同时埋下今日纷乱的种子。
他不确定库伦打算做些什么。上一起战争的余波尚在,无论报复或趁机谋利,罗格曼的死无疑将成为导火索,让周边诸国有了展开行动的理由。可他想不明白,令整个大陆陷入战火,对于一名“天之主”的信徒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那名卫兵呢?”他决定换个轻松些的话题,“最早见到罗格曼的那个。”
“还在监牢里,大人。”霍尔顿伯爵捻着胡子,“他拒不承认自己杀害了皇帝,或是与凶手有所联系。需要用些手段让他开口么?”
克洛摇摇头。令无辜者背锅不是他的做法,况且即使卫兵认了罪,他的兄姐们也不会听从,“放了他吧。问他是否愿意继续工作——不愿意的话,给他两个月的薪水,然后让他回家去。”
伯爵愣了片刻,眨眨眼睛,点头表示将去照办。莱曼大学士随即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黑色封皮的信件。
“伊斯塔尔殿下和德莱恩殿下均在整备军队,预计一两周内就会出发。”大学士将信件递给他,“这是玛洛琳殿下给您的信,卡德利斯帮忙检查过,上面没有毒药或是巫术。”
那是当然。玛洛琳从不屑于使用阴谋诡计,而论起用兵与谋略,她甚至比两名兄长更胜一筹。克洛维斯缓缓展开信件,看到属于对方的挺拔字迹。
“小弟克洛见信:
此次事发突然,有你在宫中主持局面,应能暂保王城安定,辛苦你了。
我三日前得知长兄身亡,以时间考虑,想必你的两位哥哥也已知晓此事。二哥脾气急躁,且继承顺位在前,大概会立时赶赴王都。而四弟与二哥向来不睦,恐不愿任由对方继位,怕是会另生枝节,拖延对方完成登基。
我明白你无心权谋,但既然生在皇室,便背负着维系帝国的责任。二哥与四弟争执不休,边境防务混乱,势必令他国有机可乘。长兄生前曾有一封私信,其中指名我为最适合的继任者。如果得到你与大学士的支持,我便有信心说服德莱恩。以三对一,即便二哥心有不满,想必也能认清局势。
长兄近年来确有过错,但数十年勤恳治国,功过不可同日而语。他向来十分信任你,而我亦同。希望能以你的智慧,避免他的功业付诸流水。
我使渡鸦将这封信送予你处,并期盼你的回音。若你愿意,请将口信交托给她,我将星夜兼程而来。
多叫些守卫,保护好自己。你的生命对帝国十分重要,而且,我不想失去你。
爱你的,玛洛琳·米拉·奥莱尔”
克洛维斯凝视着那份熟悉的签名,许久才再次将信件折起。
三姐向来待他不坏。每年前来王城时,她都会带给他几本少见的书籍——克洛仔细读过每一本,因此能够肯定,她在那上面真正花了心思。近二十年前,他想要去调查书中提及的遗迹,也是玛洛琳为他提供了随行人员,乃至一路上的多半开销。
那次的探索成果斐然。书中绝大多数的记载都毫无价值,但他们最终找到了属于上一纪元的,早已废弃腐朽的——以他的推断,一座避难所。他们拓印下的古代文字和图案被联合会高价收购,比旅程的全部花费还要多出一倍有余。不仅如此,正是那次历时三年的旅途,让他遇到了今生最为重要的人——
“辛苦你了,莱曼老师。”他眨眨眼睛,避免因为突然升起的怀旧情绪而流泪,“你把渡鸦安排在哪儿?”
“梧桐庭园。”大学士回答道,“作为艾尔纳人,我觉得她会喜欢那儿的风景。”
“这些小事先放一放。”摩尔公爵突然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罗格曼殿下的葬礼何时举行?街道上已经开始流传殿下的死讯,若您再不出面,恐怕民心将会不稳。”
即使出面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更不能从市民中征召士兵,去和同属于帝国的军队作战。民众可能不在意国事,却能够感觉到危险临近。一旦罗格曼身亡的消息坐实,再加上两名兄长起兵的传闻,足以导致物价飞涨,人口外流,王城的繁荣将迅速成为过去。
或许他该接受三姐的提议。有“血荆棘”玛洛琳在他身边,至少能够让伊斯塔尔和德莱恩收敛一点。但若要安抚民心,平息内乱,仅凭她一个人……加上自己,还不够。
“我自有打算,摩尔大人,再给我几天时间。反正有秘术保护,殿下的尸体不会腐坏。”克洛清了清嗓子,刻意不去看公爵的脸,“将军,可否麻烦你将这里的事情,转告给你曾经的同伴?”
巴拉克·艾因哈特沉吟片刻。“我可以写信给菲斯特,休斯能够找到海兰西雅。至于拉鲁姆,海兰西雅应当有办法联系到他。”他微微摇头,“但我不保证他们的回应,毕竟帝国不久之前,才发起过一场侵略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