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渭水湖二王兵合一处,曌威殿太子舌战群使(1 / 2)
滔滔洪水,浊浪排空,隔水相望,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罔城此刻就是地狱,只差无常的枷锁套在那些幸存者的头上……
顺德十一年,青阳三月一日
前菁土,卫县,西城楼
午正?阴阳交相?敦牂
春光料峭,阳光明媚。和煦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在夯土地上形成点点的金色光斑,今日应是一个好天气。
这已经是卫县被贤王所部攻下的第十五日,整个卫县紧张的气氛中又带有一丝轻松。百姓照常生活,只不过街道冷清的很。突威军的重骑兵时不时驰过空旷的长街,把守县城的精壮士兵在城中日夜巡逻,不敢有丝毫懈怠。
贤王周玉明的攻占方案似乎受到了无形的阻力,用兵变得极其克制。在击败朵兰三卫后,他派出一支三千人的军队追击菁军十余里,然后放弃了进攻较近城池的原定方案,改为攻下距离三十余里较为繁荣的县城——卫县。
做出这些决策的依据为冷辅明的一句话——“恐功高震主,需节制量行”。
可周玉明不肯放弃攻菁的大好时机,他派戚景焕带兵出县攻打其他城池,只留下三百名突威军和他本部的玄甲营守县。
在戚景焕走后,周玉明便进入了半放松状态。他并不着急发起进一步的进攻,而是让士兵们就地休整,同时探听菁军动向,分析目下的局势。
“朵兰三卫残部已与开往无乃的菁军相遇,目下似乎改变了支援无乃其余城池的目标,转而朝着罔城进发……”
西城楼上,一身黑袍的吴嗣向周玉明报告着菁军动向。
桌上的铜锅正冒着热气,煮沸了的汤水咕咚冒泡,火锅的香味蔓延着。冷辅明与崔鼎两个人来回在锅里涮菜,而周玉明和赵虎臣则在一旁慢慢品着茶。
等吴嗣的话说完了,他才发现,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尤以周玉明的脸色最为阴沉。
“罔城,是关汉白在攻吧?”
周玉明慢慢用手垫起下巴,脸上似笑非笑:“听说那边暴雨下了许久。若是他攻,我想大家都能放心了,他是水军出身,是决然不会放过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的……”
赵虎臣抿着嘴点点头,将手中的茶杯推到一旁。
“吴嗣,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赵虎臣和颜悦色地问。后者自然不敢有什么怠慢,连忙将各路哨马所探得菁军行动的路线图奉上。
赵虎臣看了一遍,“唔”了一声,将其折好放到袍袖里,然后起身将图纸递给周玉明,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让你调查城中百姓户籍,排查其中有可能与菁国暗探接触的人,这事你做了吗?”周玉明平静地浏览着图纸。
他这话是在问赵虎臣,后者立刻应声作答道:“都查过了,除了前日那个暗探,城内再无菁探。那人官职不高,没什么价值。”
“嗯。”周玉明的回答很平淡。
“派出去的哨马有没有截获到菁军的加急军报?”赵虎臣看着吴嗣再次发问。
“他们若有这么大能耐,早就把朵兰三卫的残部全歼了……”吴嗣没好气地回答。赵虎臣本想过去拍拍他肩膀,但看到周玉明的怒目就把手缩回去。
无论何时,他老爱看周玉明眼色行事。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冷辅明不太高兴地教训道。吴嗣对这位颇受贤王敬重的老道士不敢不尊敬,于是乖乖闭上嘴。
冷辅明放下木箸,接过崔鼎递来的酒杯,抿了口酒,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道:“可有项王消息?”
屋内立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从伐菁之战开始,项王所帅楚军的行踪便一直不明。楚军的行踪要比他们隐秘的多,以至于周玉明甚至怀疑项宇还未出兵。
赵虎臣咳嗽了一声,含糊道:“这个……我们还没探出来。”
冷辅明看了赵虎臣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答道:“唔……那就算了吧,本来还想借项王的兵势打几座城池呢……”赵虎臣在一旁露出如释重任的表情。
“说起来,白大人怎么不在?”吴嗣张望了一下门口,周玉明接口冷冷地说道:“这不是他关心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的口气说不上是陈述事实还是生着闷气。
正在铜锅里涮着菜的崔鼎动作一僵,旋即放下筷子,伸手从盘中的烧鹅上扯下一条大腿,就势递给周玉明。后者瞧了他一眼,勉强接过咬了一口。
鹅腿的肉质紧实且嫩滑多汁,连骨头都烧得酥香,皮脆肉软,倒是勾起了周玉明的馋虫。
“不说这些了,来,都来吃些。这锅里可是菁地的菠菜呢……”冷辅明捋着胡子笑道。
菠菜在曌国并不是没有,但菁国的土地似乎更适合菠菜生长,两国菠菜的味道大不相同。相比之下,菁国所种植的菠菜口味更佳。
周玉明朝桌上瞥了眼,铜锅滋滋冒着热气,汤汁里漂浮着鲜香的味道,锅内翻腾着菠菜、莜麦菜、猪羊肉以及各种菌子,香气弥漫开来,把几人的味蕾都激发起来。
“先吃饭。”周玉明叼着鹅腿坐到桌前。赵虎臣与吴嗣二人相视一眼,也慢慢坐到桌前。
崔鼎给众人发了木箸、酒杯,然后坐回原位,引出一个题外话:“战马的草料还能供应十余日,若是出兵,还要下面军士搜罗几日辎重。”
从入菁之日起,他们便没有接到曌国送来的一粒粮食,全是靠抢劫沿途附近村镇的。
周玉明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先慢慢地将刚刚从铜锅中捞出几根莜麦菜吹了吹,然后放入口中嚼了起来:“三日后出兵,攻籍县。你们让下面的人备好粮草,不得有误。”
“喏。”
几口菜肉下肚,总算稍微弥补了胃中的空虚。周玉明惬意地眯起眼,手指不由自主地敲击起方桌的一角。目下,他最期盼的,就是白璞瑜即将为他带来的消息。
与此同时,县城外白璞瑜与内线终于接上了头。
卫县向西去籍县方向十里,靠近长溪右畔有一处盆地,当地人称无常沟;整个盆地呈马蹄形,其间沟壑纵横,阴寒潮湿,呈现出典型的山地地貌。
因为无常沟不适宜通行,所以本来沿着沔水连接召阳与无乃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北侧绕过盆地才继续前行。当年邵军入侵无乃的时候,为了拱卫召阳,何烨熠在无常沟中设置了一个巨大的屯兵营寨。后来邵军退走,整个营寨随之荒废,能拿的全被当地老百姓拿走,只剩下断垣残壁。
这里中陷外凸,纵沟横锁,给人呈现出一个难解的“困”局,因此周围的百姓们都逐渐不再靠近,连菁国的官员都敬而远之,任由其荒废下去。
不过今天神仙沟中的废弃营地中却出现了几个久违的人类。他们都是一副平民打扮,站在这片废墟之间,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你们两个,去那边望风,你们两个去另外一边,碰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就立刻通知我。”
白璞瑜指使几名黑衣军士四处把风,然后不放心地看了看左右,对站在他身旁的短髯瘦子说道:“陈先生,你说的确实属实么?这可是万分要紧的事!”
“唔,你若不信,我们只管安心等候就好。项王的军队,很快就要到渭水湖了。”
白璞瑜抿住嘴,双目直直地盯着废墟中的某一处。一阵风吹过,残破的营帐残片突然随风舒展开来,抽在石块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让置身其中的人油然生出一种空寂的不安感。
陈镇不安地看着四周,尽管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他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作为曌国潜伏在菁的暗探要员,他的胆子在某些事上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那你的上司什么时候到?你说的时辰没错吧?”白璞瑜瞧了眼陈镇,目光中带着丝焦急。
陈镇显得很平淡:“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
当太阳慢慢划过天顶的时候,陈镇口中的“他”终于出现了。看着这个穿着菁国官服的细眼瘦子一步步走过来,即使是白璞瑜也不禁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他是曌国情报部门最宝贵、也最隐秘的一笔财富。
此人在菁国内部身居高位,向曌国提供过很多价值极高的情报,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为确保安全。他很少参与曌国在菁国的其他暗探活动;这一次为了一举击溃菁国、甚至灭亡菁国,贤王才得以动用他来配合行动。
“何家何兴旺?”远处的细眼瘦子传来暗语。
“闻达必日月。”
白璞瑜一边回应,一边挥了挥手,陈镇心领神会,低声叮嘱了一句“白先生当心”,然后垂头走远。
在见到陈镇离开,细眼瘦子这才走近,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是从贤王手下中来的吗?”
白璞瑜是暗探出身,他自然明白,两个人见面时间越短,被发现的风险越小,于是也言简意赅将贤王想要知道的情况大致叙述了一下。
“嗯……他的胃口还真是不小呢。”细眼评论说,“不过计划还算周详,很有想象力——不愧是能在菁军战阵中闯荡的六皇子。”
白璞瑜的眉角微微一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句题外话:“只要一得到相关资料,我就可以立刻着手准备——先生认识贤王?”
“唔……这个嘛……”瘦子咂咂舌,似乎有意回避,连忙将话头回到正题上:“你们所需要的资料我可以提供。不过你们要小心,菁国最后一个有骨头的将军,恐怕就是他了。”
白璞瑜稍微有些惊讶。他试探地问道:“你是说高卫?”
“不错。”细眼瘦子眯缝起眼,似乎对这个人有丝顾虑:“你们最好能将他斩杀在阵中,如若不然,恐怕温诀安就会倚重他了。”
“那是自然。他们一定会死去的。”从白璞瑜的表情里看不出他指的是高卫还是菁国。
接下来,两个人草草约定了传递情报的方式,随即结束了会面。他们并没有确定下一次的会面时间,因为那样做的风险太大。白璞瑜在临出发前得到过贤王明确的指示,细眼瘦子的工作只是提供情报来源,而并不参加具体行动。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一直到细眼瘦子走后一个时辰,白璞瑜和陈镇才离开无常沟,他们召集回在大道上放风的黑衣军士,一齐动身返回卫县。
未初?日中而昃?协洽
菁土,籍县西向二十里,陈家村
陈家村早已渺无人烟,村民为了躲避战乱,已经全部迁走多时,村落的小屋都显着衰朽的景象。
房梁是虫蛀而且旧到落灰的。许多屋顶好像一面筛。有些是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见屋盖,其间有几枝横档,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样。屋子内到处没有窗。院外的篱笆墙,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却都已倾斜,陈旧了——整个村长都腐朽不堪。
村前还有一座破庙,但已荒草丛生,断壁残垣,一片破败的景象。破庙年久失修,神象毁坏,里面蛛网结织,大柱倒塌,香炉倾倒,萧瑟秋风,一片凄凉。
而就在村前的破庙前,英佈沉着脸,望着立在他面前项宇,项宇神色坦然地望着他。
英佈是项宇在前朝招募而来的大将,英勇无比,战功卓越,但此刻却是项宇颇为头疼的对象——他想要离开楚军。
英佈道:“你说这些,就是想让我跟你们一起继续走下去?”项宇似乎很有把握:“如若不然,你能去哪里?投菁?”
英佈大笑道:“那不一样!我现在不过是进了菁土,菁人还能容我。要跟你们继续走下去,可是没法回头了!不跟你们走下去,我英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想弄哪个女人就弄哪个女人,日子过得何等舒服自在!要我放弃这些,继续跟在你鞍前马后,东奔西跑,受那种罪?项宇,你别做梦了!滚回你的楚国去吧!搂着你的虞人睡觉去吧!”
项宇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也仰天大笑,笑声要比他更响亮:“哈哈!可笑!我笑我项宇有眼无珠,认错了人!我原本以为,你英佈是蛟龙;现在看来,你顶多是一条蚓虫!”
英佈愤怒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着自己脸上的金印,吼着:“你嘲笑我?老子宰了你!”
“你试试!”项宇正色道:“英佈!你当年领着骊山刑徒,劫了皇帝的珠宝,的确是条好汉。但现在,我们的盟友是曌帝!你能这样悠哉游哉,在我的军营当你的草头王,全靠着曌帝和我留你有用!你要想走,且看我掌中之剑让也不让!”
说着,项宇抽剑出鞘,太阳在剑上折射出的光线立即晃在英佈眼前,令他连忙侧过脸去。
英佈不吭气了,背着手,在庙门处转了起来。
项宇继续道:“当年我说,帮助周永安篡位而成,你英佈才有真正的出头之日。之后,论功行赏,你也算是个小王!你脸上的金印没有白黥,你也没有白白称为黥布!如今,你为什么不听周永安的号令了呢?相信我的判断!他能带我们走向昌盛!”
英佈走到他面前,阴沉着脸:“小子!你自谓天下无敌,现在怎么就臣服于曌帝了呢?你凭什么让我相信,我跟着你,一定就能成功?来!”
他把项宇拉到破庙前。这里有一个不算高的石台,上面立着一个硕大的青铜巨鼎。英佈放开手,指着大鼎道:“这是皖帝当年南巡时铸的,重达千斤。你若能赤手空拳把它给我弄下来,我就相信你!若连这个也撼不动,那,你还是趁早走吧!”
项宇跳上石台,看了看这只铜鼎,推了一掌,铜鼎“当”地响了一声,但纹丝不动。英佈对项宇举动不屑一顾,嘲笑道:“怎么样?够分量吧?”
项宇伸出双臂扶住铜鼎,双臂用力,“嘿”地低吼了一声。这回,铜鼎晃了晃,算被他推动了。英佈笑道:“这不算。听清楚,你得把它给我弄下来。”
“弄到哪儿?”
英佈随便一指:“不远。十步以外吧。”他左右的亲信士兵哄笑道:“别说十步,一步都够呛!别为难他了!要累吐血的!哈哈!”
项宇又晃晃大鼎,回过身看英佈:“我若能把它弄下来,你便诚心归附于我,永不言弃?”
英佈很爽快地答道:“铁定!我马上拉起队伍跟你走!”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天作证!”项宇大喝一声:“闪开!”
英佈退后一步,只见项宇双手抱住铜鼎,双臂用力,晃了两晃,一声大喝,铜鼎竟然被他用力提了起来。英佈和他的左右全看呆了,愣了片刻,才鼓噪起来:“这不算!抱起来不行,得走十步!”
项宇涨红了脸,抱着铜鼎立在那儿,想迈开步,实在无法移动,更不用说挪步了。
英佈大笑起来:“这就不容易了!快放下吧!”
项宇果然把铜鼎又放了下来,鼎足磕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英佈笑了起来,摇头道:“不行啊,小子!……”
他话没说完,只见项宇围着鼎转了两圈,忽然跳下石台,迅速将上衣脱了,露出一身犹如铁打的腱子肉。他运足了运气,搬住两只鼎足,将铜鼎用力拉得倾斜了,趁其将倒未倒之机,连扛带抓地放到了自己肩上,一声怒吼:“起!”
随着他的身体慢慢挺起,那只重逾千斤的大鼎被他生生扛了起来。英佈和周围的士兵们全看呆了。
项宇扛着鼎,迈腿向前挪了一步,两步……
两侧项宇麾下的亲信士兵们大声数着:“三步,四步,五步!……”
项宇又是一声大喝,双臂使力,竟将大鼎高高举了起来。两边的士兵们被吓得直往后闪,生怕被大鼎砸到。项宇举着鼎,迈腿朝前又走了几步,足足走出了十步以外,这才站住,把鼎往下一扔。
铜鼎带着巨大的响声被他扔在地上,沿着台阶向山下滚去,一路发出轰轰的响声。
英佈瞠目结舌:“神力!神力!兄弟们集合!从今以后跟定项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