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清心寺父子促膝长谈,天王殿贤王初入禅境(1 / 2)
陶语琴的眼角还残留着没拭净的泪痕,清丽的脸庞多了几分憔悴,也多了几分坚毅。周玉明沉默的跟着她,脸色难看的很。
顺德十年,白藏九月九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未末?日眣?协洽
文武殿内的气氛还是那么不好,周玉明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见老爷子,都有一股惧怕的感觉。与这个世上上其他的人一样,面对着眼前庄严的帝权象征,仍然会感到敬畏。
但是敬畏并不代表顺从,也不代表着不反抗,这又是他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是他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
他与项宇一样,身上带有一种傲气,但不同的是,他身上的傲气知进退、懂收敛。
这次见曌帝不同,以往周玉明都是直来直去,宫中任意行走,可这次竟是由萧川在前面引路。
这不是儿子来看老子了,是臣子来见皇帝了。
萧川在把他带入文武殿后便悄然离去,这倒是符合他的性格,来去如风。
周玉明有些不自在起来,极不易察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微低着脸颊,用眼角的余光在殿上快速扫了一眼。
殿上空荡荡的,看不见曌帝的踪影。周玉明心中暗自生怪,快走几步到茶案前,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便伸手摸了摸茶壶。
冷的。
周玉明暗吐了一口气,再次环顾四周:“怪了,老头去哪儿了?”
他缓缓坐在茶案旁,悄悄地玩着自己腰间系的香囊。
“王爷。”徐勇信跑进来,先看看周玉明,又看看四周,犹豫了一下,这才向周玉明拱手,粗声粗气道:“皇上在清心寺等您。”
周玉明愣了一下:“那刚才萧川……”
“莫要让皇上等的急了。”徐勇信捏着袍角,侧身让路——这空荡荡的大殿,根本用不着他让路。在徐勇信侧身的瞬间,周玉明敏锐地察觉出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这是一个讯息,徐勇信让他“让”。可周玉明不明白,自己要让什么?
但根本容不得他多想,两人匆匆出得宫门,打马往玉明郊外去了。
玉明郊外,清心寺
申初?涒滩
清心寺,玉明郊外最有名的一座寺院,先前是高僧翻译经文的所在,后来寺内佛爷灵验,香火便更为旺盛。
而自顺德三年起,不少无人认领的曌军骨灰,也存入寺中,由和尚们超度。
周玉明勒住马,瞥向眼前的寺院,却发现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半斜的日光下。
远远望去,清心寺并排的三座大门,每座都对开两扇,门顶上是厚重的宫殿式建筑,门与门之间是墙,墙头也同样铺上琉璃瓦。
“怪不得言说这里佛爷灵验,果然是佛光高涨。”周玉明翻身下马,却发现寺庙门口正站着萧川。
他满脸轻松,丝毫看不出疲惫,显然已经来了有一阵了。
“王爷到了?皇上在偏院等你。”萧川笑吟吟道。
周玉明一抖袍角,快步走进寺门。
清心寺的院子比较小,更显得院中的几棵菩提树硕大无比。虽然已入秋了,但菩提树还是那么挺拔苍翠。
曌帝此刻正站在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仔细看着碑文,又蹲下来,看着龟趺,他好像对龟趺比对碑文更感兴趣。
曌帝望着碑下的龟趺,看得出神了,没感觉背后已经站了一位和尚。那和尚沉默地望着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像曌帝端详龟跌一样地端详着他。
最后,曌帝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绕到龟趺的背后,这时候,他发现了和尚。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汉。他三十多岁,满面红光,两道浓眉底下,一双精明的眼睛直看着他。和尚脸含着笑,但他的两道浓眉和一对利眼冲去了不少慈祥,他够不上菩萨低眉,但也不是金刚怒目,他是菩萨与金刚的一个化身。
“去烧些饭吧。朕没用午膳。”曌帝对着和尚摆手。
和尚沉默的退去,露出他身后的周玉明。
“这里不应该有座碑啊。”周玉明望着石碑。
曌帝的目光凝成两根针,对向周玉明,后者知趣地下跪:“儿臣见过父皇。”
“那是因为这寺扩建了。”曌帝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新者盖旧者,就像人一样。年轻的终会取代年老的。”
曌帝在石碑周围踱了几步,侧身坐在一旁临时设置的茶案后。他望着周玉明,眼神中带有一丝期望。
“父皇唤儿臣何事?”周玉明直入主题。
曌帝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父子之间,难道连闲聊都是奢望吗?”
周玉明当即回答道:“儿臣不敢。”
“你真像我……”曌帝望着周玉明,发出一声感慨。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深沉,但只是一瞬,曌帝便收回了思绪。
他凝神而望,不由失笑:“都一样混帐。”
周玉明还保持着沉默,但听到曌帝说“混帐”后,自知又免不了一顿训斥。于是他赶紧微微低头,沉默地站到一边。
曌帝的唇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髯,开口道:“崔鼎被贬成八品偏将,诏书马上就下。”
“为什么?”
周玉明一愣,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你知道。”
曌帝的声音变得严厉,语气已带着几丝不满:“你是帮凶,你不是把他捞出来了吗?我也要治你的罪——一月不许出此寺。”
“为什么!”周玉明有些恼怒,不由自主地呛声道:“这是为何?”
曌帝愣了愣,看向周玉明的眼神变成了失望:“为什么、为什么,你难不成只会问我为什么吗?我们父子之间难道除了争执就没别的了吗——因为你违反律条!”
周玉明哑口无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曌帝冷哼了一声,疲惫的合起眼睛。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秋风簌簌地吹过,卷起一片不知何处飞来的落叶。
落叶飘扬,飞舞……最后的一片黄叶终于定格于周玉明眼角深处,渐渐散去,慢慢变小,最终消逝。
“那日我一算,我已经四十三岁了,不老,但也不年轻了……”
曌帝悠长的语调响起,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闷,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曌帝朝天上扬扬手:“可一觉醒来总以为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吃两斤肉,喝大坛酒;耍五十斤大刀,开五石弓;披重甲,血战三天三夜回来倒头就睡……”
“可我不年轻了……”曌帝发出重重的叹息,一双龙目定在周玉明身上:“你真像我……文治武功,足矣媲美当朝大将,但独独缺了一样——心计。”
周玉明眉角微颤,可依旧没有开口,而曌帝还在继续说着,语调依然带着一股透不开的忧伤:
“孩子,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我当了皇帝八年,才将你接到玉明。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战场上监军,江波口一战,你被何烨熠所擒,我很想要救你,可无计可施,还好他把你放了回来。”
周玉明能感受到曌帝很哀伤,但不知为何而哀伤,他只听到曌帝继续说着自己的往事。
“再然后,攻邵、绑菁帝,让你去的时候我很纠结,我怕对不起你娘,但我还是让你去了。你把菁国皇帝带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知道,你将是我曌第一大将。”
在周玉明的角度,只能看到曌帝的背影,而此刻,他眼中曌帝的背影一下子变得苍老起来。
“再后来,灭北燕,哼哼,项宇去了,虽然你没学到他的战法,但你要比他先杀进北燕的金銮殿……”
曌帝看着周玉明,目光中带着一股忧伤:“我之所以迟迟不把你接回玉明,那是因为我不想——没有任何借口,只是不想。打小我最疼爱你吧?如果把你接回来,我怕你的几个兄弟会不忿,而事实证明,是我想错了。”
“你的弟弟们我说不好,但你的兄长们我已经看透了。你大哥知人善任、做事有度,难得可贵的是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啊……我原本以为我周家不会再出这样的人了。”
曌帝叹了口气,眉头微微皱起,继续道:“你二哥,生性狠恶好杀,刑讯一绝,但他明断是非,正好补上你大哥的软心肠。你三哥,有福气,聪慧无比,会揽好事。”
“你四哥,生性胆小,谨慎无比,但遇到大事,从不畏惧。你五哥,喜烟好坐,惹不出大祸,但也不会出大头。至于你……”
曌帝顿住了,将目光从周玉明身上移开,语重心长道:“老六啊,我真摸不透你。你勇武、善战,就像我一样,可你独独缺少心计,没有城府——你照我差远了。”
周玉明微微点头,没有回答。
“啧,老六哪……你勇于任事,这是好事,但你懂不懂'功高震主'这四个字的含义?”
说到这里,曌帝特意加重了语气,“你如果不懂得收敛,哪怕只是单纯的没有心思。我明白,你大哥明白,可大臣们能明白吗?将军们能明白吗?就算他们明白,可在乎吗?”
“如果你再这样发展下去,那很快你就会变成众矢之地的。”
周玉明从来没想到过曌帝会如此关系自己,直到此刻,他才骤然想起曌帝从前的模样。
曌帝一口气说这么多,可称得上推心置腹。他已经很久没有一股气说这么多了,但他还要继续。
“那年进了玉明以后,我和你大哥在咱家屋顶上望月,我说……从今以后,爹就是万古不易的贼啦……你大哥说,'我不知何为万古不易之贼,我只知目下可睹圣君风采。金戈铁马、文铺锦绣,可立不世之功。'”
曌帝开心的笑了起来:“这个小王八蛋真能讨我欢心。”他扭头看着周玉明,语重心长道:“你比你大哥,多了勇武,少了心计——你性子太差啦……”
“你记住,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打不了胜仗,就算天天与士兵同甘共苦,那也是无能之将。”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菩提叶过滤,漏到曌帝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你就在这,跟和尚们学学吧。”曌帝站起身,慢慢地走出院子。
周玉明痴痴地站着原地,望向那三棵菩提树。
这座古老的寺庙在朦胧暮色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直到黄昏,周玉明坐在菩提树下,那夕阳西下柔和的光辉再次刺痛了他的心灵。
咚——,寺内的钟声响起,将周玉明的思绪拉回。
“施主,饭得了。”刚才的和尚突然出现在周玉明面前。
“哦?哦。”周玉明乜乜些些的应声。
和尚侧过身,伸出了右臂:“请施主来用饭吧。”
周玉明木然的点点头,对和尚行礼道:“劳烦法师引路。”
和尚和尚双掌合十还了个礼,引着周玉明走进饭厅。
进了饭厅,饭刚摆好。饭是蜀黍混粟米,寺内人不常吃大米饭,因为太贵。
菜只有三盘,一大一小,大盘一盘是素烧白菜豆腐,小盘是咸菜。和尚请周玉明入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入坐在这种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难有第二种坐法。饭桌就是常见的方木桌,普通而简单。
和尚合着掌,请周玉明用饭:
“圣上每次来,都不用特别准备,我们吃什么,圣上就吃什么,请用饭吧。在世俗,绝不好意思拿这样菲薄的菜请客,但王爷不同,所以我也不觉得失礼。”
周玉明听得出来,和尚的意思是,皇上都能吃这饭,你吃不了?难不成你比皇上还尊贵?既然皇上能吃,那你也要能吃。
“法师是真人。”
两人对坐着吃起来。和尚只吃咸菜,仿佛那白菜豆腐是专门给周玉明准备的一样,于是周玉明也没有伸筷子。
“敢问法师法号?”周玉明嚼着咸菜。
和尚放下筷子:“小僧法号慧空。”
“听法师口音,是玖人?”周玉明面无表情的问。
慧空脸上的微笑转成了窘态。他没能想到周玉明可以听出他的口音,他来曌二十余年,玖国口音早已被消磨光了,可周玉明竟然从他短短的几句话中判断出他是玖人,着实可怕。
“王爷怎会知道?”
“玖人念'礼',音重且尾音悠长,法师说的一口好曌话,但玖言的'礼'依然没有改过来。”周玉明把已经空了的碗放下,双掌合十:“谢法师赐饭。”
慧空还礼:“王爷吃好便是幸。”
周玉明点点头,随口问道:“法师认为,是清心寺的名字好呢,还是悯忠寺好?”
慧空对突如其来的问话,没有任何惊异。顺口就答了:
“从对人的意义说,是清心寺好;从对鬼的意义说,是悯忠寺好;从对出家人的意义说,两个都好。”
慧空回答的很详尽,四十多年来,他阅人已多,但像这周玉明这样面露奇气的,他还没见过。
“我觉得还是悯忠寺好,因为人早晚都要变成鬼。莫非早死,莫非晚死。”周玉明望着对面的慧空,说出他的意见。
“寺庙的用意并不完全为了超度死者,也是为了觉悟生者。”慧空摸摸脖子上悬挂的佛珠:“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为了死者以外,也为了生者。圣上把阵亡的将士骨灰放在这儿,又扩建本寺以慰亡魂,也未尝不是给生者看。”
“你好大的胆。”周玉明的声音冷冰冰的,带有一丝不加遮掩的狠意:“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王爷不会。”慧空不以为奇。他摸着佛珠,开口道:“当年圣上也想砍小僧的头,不过小僧带他参透禅机,将功折罪。”
“哦?”
周玉明有些好奇,他随口问道:“你难不成也想带本王参透禅机,将功折罪?”
慧空好像有一点为难,想了一下,最后说道:“王爷若是想,小僧愿助王爷。”
周玉明露出一点取笑的神气,他好奇地问道:“我若不想,你会怎样将功折罪?”
慧空笑了笑,将手中的佛珠垂下,道:“王爷杀孽深重,小僧愿为化解王爷心中羁绊。”
“好哇,你打算教我念什么经?”周玉明站起身,往寺门方向走。
慧空连忙跟上:“其实不用念什么经,只要念一句话:'向善者,必能忘其罪也。行善者,必能赎其罪也。'只要照着做,也许比念经,心灵舒服要来的好吧。”
“王爷杀业太重,如果一定要念,那就念《金刚经》。也可以拜八十八佛,忏悔业障。以后要吃素,多放生。”
周玉明立住脚,看了一眼慧空,问道:“圣上杀伐更重,可不见他念《金刚经》吔。”
慧空笑道:“圣上从前在君臣之间,惭德大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却不该做他做了。做过以后,他的优点又来收场,我认为他在事情过后,收场收得意味很深。盖这寺,就是证明。他肯盖这寺,在我出家人看来,是种善因。”
“你认为这是一种伪善吗?”
周玉明望向不远处殿内的伽叶像。
那尊迦叶像。高有半丈,位于大殿侧方,造像者通过对人物外部特征的塑造,对其内在的精神面貌进行了深入地刻画。
迦叶那深邃的双目,紧锁的双眉和笔直的鼻子,特别是见棱见角的嘴在高高的颧骨及结实的两腮衬托下,表现出他特有的坚毅性格。
那宽大的额头显示了他的博学,几道皱纹则记载下他所经历的坎坷与磨难。在他讲话停顿的一瞬间,抿住嘴唇,嘴角稍稍向上,流露出自信、肯定的神情,这样使得迦叶的苦行有德、老成持重的典型特征被描绘得更加充分。
周玉明觉得伽叶正在俯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