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蜜榭尔·覆雪(1 / 2)
伯彻斯特城,下城区,贫民窟。
半日前。
刚刚结束了一周工作的少女,蜜榭尔·覆雪,终于在清晨时分准时回到自己的“据点”。虽然本质上对她而言,这里已经与家别无二致,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更愿意称这里为“据点”。
天边已经微微透出苍青色的光,这是第一缕朝霞来临前、习惯早期的人们已经司空见惯的独特风景。不过对于蜜榭尔而言,每每与之会面的缘由则是完全相反。唯独对她这样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未能睡去的人们而言,这只是一副相当令人烦躁的湛蓝光景。
“……该死。”
蜜榭尔一边用老旧的铜钥匙打开了吱吱作响的房门,一边低声咒骂道。
越是烦躁,周围的一切就似乎越令她觉得厌恶。不过幸好,历经彻夜疲劳过后的她早已积攒了足够的困意,足矣令自己从太过糟糕的一切中不着痕迹地轻易解脱。
她连身上沾满灰尘的轻便皮质紧身衣与短裤都懒得换下,单单将那件大两号的黑布斗篷挂在衣帽间的挂钩上,紧接着熟练地依次卸下两至小臂上漆黑的星铁机械义肢,便一头钻进乱糟糟的柔软被窝中、倒头便沉沉睡去了。
而一如既往,等到她在床上历经几度挣扎过后、终于完全苏醒过来,窗外则已是午后时分。
“……又是那些来自过去的鲜活梦魇。真是……纠缠不清。”
她喃喃自语着从床上坐起身来,同时下意识地望向仍然挂在衣帽架上的那件大两号的黑布斗篷——准确地说,是位于那件斗篷领口、与她明显风格不符的那个精致的银雕花领夹。
或许是因为昼夜节律颠倒的缘故,每周一次像这样清晨六点左右才睡,午后一两点钟才起时;无论身体之前再怎么困倦疲惫,她的睡眠也总是噩梦连绵不绝、毫无质量可言。
蜜榭尔一边为自己装上双臂的星铁义肢,一边在二手市场搞来的古旧破碎的老铜镜前准备梳洗、清洁。
而镜中映着的,则是那个足足五年过去后外表仍然始终停在十五岁的模样,身材矮小可怜,银色短发则无论怎么梳洗都羁傲不逊地卷曲蓬松的,满面烦躁与厌倦的自己。
——是啊,从她同时失去双臂、以及几乎一切事物意义的那天起,这幅样子便几乎从未变过。那么事到如今,当她每每失神地凝望着镜中落魄的自己时,却还期待着能见到其他迥异的什么变数呢?
“……真蠢。”
想到这里,蜜榭尔厌恶地啧了一声。唯有神态,她自负身上全无哪里像个正值十五岁豆蔻年华的少女。
然而,现在的她,理应已经实现了她们曾经理想中的生活。
——每周只在周五工作一整夜,便足够赚到之后一周的收入。第二天从清晨昏睡到午后,去小酒馆饱餐一顿,之后就依靠家中存贮的小麦啤酒和威士忌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独自熬过整周。
——没有固定的雇主,也无亲友抑或还债的压力;蜜榭尔·覆雪总能在当下无论哪个方面都正在“蓬勃发展”的这座伯彻斯特城里找到工作,便始终如此过活,仅此而已。
“……而自由,自由……吗?”
她扪心自问。毫无疑问,这就是她们曾经设想的自由。倘若愿意,她随时都可以选择撇手不干、隐居山林,抑或干脆与世长辞——毕竟除了酒水和暴饮暴食外几乎没有其他不良嗜好的她,根本挥霍不完每周那一笔工作所带来的赏金;而单是短短五年里她在伯彻斯特贮存下的存款,也几乎够她自己游手好闲半生了。
那么,她是对什么感到不满呢?这幅充盈、混沌、琳琅满目的疲惫光景过后,又是什么使它显得如此……空洞?
无论蜜榭尔怎样懊恼,她却也自知自己与这问题的答案无缘。
终究,就连这梦想本身都只是她借来的。自由……她或许从未真正渴望过所谓自由,更无其他足矣与之相提并论的理想;她中意的,或许仅仅是这个单词从自己那个少有的熟人口中发出时的声调,以及那时往往在对方脸上呈现的、那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罢了。
而对于蜜榭尔,她自始至终所做的,只是本能般地逃离着当下迫在眉睫的痛苦;而后一边心惊胆战地留意着身后,一边死命向前逃窜;唯恐一不小心、便被那些过去的痛楚再度追上而已。
“……”
“……够了吧,贝尔娜黛特?你说过,人一旦死掉,就不过是一团散发着腐败恶臭、令人作呕的血肉团块罢了,此外无他。那么事到如今,为何还要以这种形式……对我阴魂不散?”
心绪使然,蜜榭尔不禁破了自己心中定下的禁忌,再度回忆起了那个故人的名字——曾经那个斗篷上银雕花领夹的主人,以及令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而后可以预见的,自己身上那古怪疾病便随着禁忌的打破如期发作,令她一时间痛苦不堪。
自出生以来,蜜榭尔便伴随着自己独特的体质——那似乎出自遗传的、冰雪般银白色的头发,以及那如诅咒般殷红色的眼眸,患上了这种稀世罕见的疾病。她曾在流亡中在整个碎星之土的大陆各处问病求医,却也只找到了几种得以暂时缓解病情表现的良药。
不过久病成医,事到如今历经二十年的相处,她也多少了解些这种病的秉性了。譬如一年中总有几个时候会季节性的病情加重,譬如……当她内心燥郁不堪时,这怪病便每每会肆无忌惮地落井下石,令她雪上加霜。
“啧……反正药还有剩,无所谓了。”
说着,蜜榭尔便不假思索地从抽屉中掏出药罐,打开罐口便仰头吞下一把药片,似乎全然将医生劝诫的副作用与药物耐受性之类的话语抛诸脑后。毕竟感官或许会逐渐麻痹,抑或之后必须加大服用剂量才能遏制病情之类的关乎未来的事,可分毫无法与她当下正体验着的钻心痛苦比较。
——这种病情的发作大体类似与南部热病与荨麻疹一类皮肤病的结合,那位给她开药方的医生曾经这样说过。
病情发作时,她除了面部与颈部的皮肤都会微微发红、发烫,零星起些疹子;同时全身各处,则会无一例外地体验那钻入骨髓的难耐恶痒。若是她忍不住抓挠皮肤、想以刺激止痒,那恶痒便只会随着皮肤久久不退的充血红肿,以及她内心愈发燥郁情绪的影响,数倍于前、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令她生不如死。
而即便她每每决意忍耐,这种恶痒却也似乎攻无不破、无孔不入,令她无从遏止、有苦难言。唯有通过药片暂时麻痹感官,蜜榭尔才能姑且休憩、冷静一会,以待病情周期性地有所缓解,才算让她逃过此劫。
她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在那个位于中部碎土故乡雪原的地下机构,与几十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共同生活时,自己病情发作的凄惨样子。
那时因为这难以忍受的剧烈痛苦,她夜不能寐,嘴上也每每忍不住在病情发作时大声呻吟起来。而身旁被打扰了睡眠的孩子们则从开始的抗议、谩骂,直到群聚而起,对她拳脚相向;可惜他们孱弱暴力带来的痛苦,却丝毫不能比拟她身上那钻心恶痒的千分之一,所以她只是始终呻吟不减、旁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