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如斯(1 / 2)
往后的几天里我时常感到羞愤。
有时只不过在平地上走着都会无端端踩空,或者把脚扭了,或者磕破点皮肉。虽然无关紧要,但足以让人难堪。
远处本就生活在这儿的人们几乎每天都要三两成行地聚头议论,离我又始终保持着言语触及不到的距离,这难免让人怀疑是否关乎到耻笑和挖苦……
故,为了避免同他们产生不必要的矛盾,我总是独往,绕道而行。
有趣的是后来误会竟自己解开了。
那阵子我正呆呆地坐在两级台阶上,没发觉身后什么时候突然伸出柄藤条编制的扫帚。不管我听未听到,反正一个声音直喊着让我挪开,另一边,藤条之末已经扫到我的肩头……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想做首席?”
“呼,鬼知道,谁在乎?我不过是个还剩五个恒星周就要下黄泉的老头,职分话题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眉头一皱。
结合着周遭古典庭院风格的建筑,这才终于意识到“浑蛋魔君”把我安进了一个夕阳红老人村。
他认为这里很隐秘?
不对。
估计是觉得倘若我到了这种地步还没能力自行生存下去,他便没必要继续“无微不至”地保全我了。
“原来你和?同岁?真看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还年轻对吧?”
外表仍像正值中年的老头呵呵笑了一声。笑得很真实,见不得任何恶意。
渐渐的,我也跟着笑了。毕竟知道他们根本不关心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什么事都照办,什么问题都不考虑,你的管道就没那么大负荷。”
“可?看着比你要老态多了,他怎么也剩五个恒星周?原始种人的寿命都是一致的,难道不是吗?”
他轻轻吹了声玩味的口哨。
“首先,第一个问题你问反了。其次,我只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是的,在不受非正常因素干扰的情况下,原始种人的寿命永远恒定。哪怕受到干扰,那也只能是减少,从来没人能够超过大限,即使他的样貌没变……了解到这些,你可以晓得我想表达什么?没关系,是挺隐晦。我想说,其实,因为这点啊,我经常后悔。”
听到这样新鲜的论断,我饶有兴趣。
“老人家,看来你有故事啊。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在后悔什么呢?你看起来精神极了。”
他凝望我两秒,终于把扫帚拄到一旁。
“后悔明明拥有的日子一样,偏偏有人已经满头白发,可我却要以这样‘年轻’的姿态长眠咯。”
我默默地思考片刻,若有所悟。
“这…实际上有差别?”
“当然。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应该也会明白。”
“也许我现在就明白。这就像‘有些人二十纪就死了,等到八十纪才埋’?抱歉。说话急了点,无意冒犯……”
“不要紧。你说得对。”
“那么你认为有的人还未到达他该有的终龄就苍颜白发地老死又如何呢?这值得与否?这是不是更令人惋惜?”
他思索着,缓缓将目光移向别处。
“得看你怎么定义‘值得’。如果把它当作某种隐喻,我会说‘一个二十纪便被埋葬的人,活出了八十纪的年岁’。”
“所以值得。”
“不不不,你会错意了,值不值得不是由他人决定的,我没法子告诉你一个明确答案。但我要你知道,惜命,人所共有,如何接受死亡,人所皆不相同;想活和继续活着分隔明显,怕死和舍不得死又有区别……”
“只谈谈舍不得死罢。”
“好。舍不得死是因为什么?”
“难于离别、仍有未竟之事以及嫉妒更长生者……”
“有没有想过这都是因为‘差异’所造成的?”
“你的意思是活得‘不一样’?”
“对,就像异生种人。他们的寿命可多可少,人均不一,所以滋生更多的拿不起、放不下,以及无底洞般的贪欲。历史上,也正是归结于这点,他们才遭到清算者严厉的报复、遭到原始种人不公正的对待。”
“结果就是他们更舍不得死了,不,更怕死了。”
“不错,你现在已经上道儿。”
“可这和我们有什么联系?”
“联系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用成就换取时间,我们则命中注定用时间换取成就。不置可否,大家身处两个世界,目标自不相同。”
……
寥寥数语,留给我预料之外的诸多感慨。
看着他沉默半晌终朝我摆手,然后继续打扫起来,我便知道差不多也到了我将要离开去躬身践行道理的时候。
“谢谢。”
我发自内心地抱拳施礼。
“去吧。”
他只埋头进行自己手上的活。
……
从聚落出来,心里难过的阴翳似乎略有褪减。
没有额外思虑,我在漫步水纹市的边境四方之后,究竟无可逗留,于是最后不自觉且无可奈何地再度孤身折返回令人心深伤透的地方——隆恩社区。
现在看来,它愈要萧索了。
未见仅有一面之缘的小米,他还活着吗?他是否知道曾经的“哥哥”也已经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自己?
未见曈,从上一次分别起,我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而她是否知道自己深爱的人曾经居住此地?
未见莉莉丝,从前伴我同行的时光一去不回了,她现在在哪?她是否知道我身上还将背负很多艰难异常的决定?
阵风吹过。
直把我吹得心酸。
直把我吹得想要抛开一切在辽阔无边际的旷野上狂奔起来。
最后累了,便听凭天意的指引而驻足。
驻足之地,即是藤原家。
然后的不知不觉间,我已忘却自己为何还要走进房门……
屋里依旧没有光亮,但屋外的光亮透彻。
在那结满蛛网的小书台上,居然躺着一封白净的信。
虽然倉不在一旁,但我仍坚定地认为那封信就是留给我的——我有必需阅读的理由。何况,这很可能是那封信件将存于世唯一能得人收悉的机会了。
怀揣忐忑心情,我将其拆开。
紧看开头,果然致送于我。
倉在他此生的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枭君,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到我留下的这封信的,我就是知道。
说来还真叫人困扰啊,我从小便以为老套的俗调,到底躲不掉自己用它,哈哈!很抱歉这么说,因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
阅结顶端两行,我伸手用力地一抹鼻尖,仿佛这样可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个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
接着心里又难掩感伤地模拟起倉的语气,把剩下的内容通篇念完:
“对不起,我瞒骗了你,但我必须这么做。不必为我悲伤呐,朋友,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也是我一直想要尝试却从来没有勇气跨出第一步的改变。为了实现它,我宁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