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化身的烦恼(1 / 1)
我想,我遇到真正的问题了。这个问题,不是庄周梦蝶,或者蝴蝶梦庄周。我只能暂时认为,系统所塑造的世界,跟真实世界一模一样。至少,以我的眼力和感觉,分不出二者的区别。也就是说,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里,我无法分清什么时候回到了真实世界,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系统中。系统与真实世界已经混二为一。
我猜想,回到真实世界的唯一标志,是我在某个地方,类似于实验室的地方,看到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躺在某个医疗器戒上。就像“阿凡达”这种,他的肉身在地球上,而他在某个星球上有自己的化身。地球上的那个肉身,控制着在某个星球上的肉身。一个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意识控制一个原先不存在的化身。
随着我对自身存在的怀疑,我越来越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一定有我的原本肉身存在。而我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找到那个肉身,证明现在的我,只是“他”的替代品。
我并不担心这种情况:我只是真实世界里,那个酣睡中的我的“化身”。我并非清醒着,却是在“梦游”。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惊奇,却没有使我太过意外。这为我一次次怀疑自身的存在,以及我的想法跟其他人是如此不同提供了佐证。如果不是因为我本身的存在实际上只是一个虚无,我不会有这些虚妄的体验。
证明我们自己存在,并不难。我思,故我在。我说出某句话,有人回应。有人对我的言行有各种评价,这些都能证明“我”的存在。可为什么我觉察不到“我”的存在?我渐渐失去了对“我本身”的感知。我是谁?我在哪里?
在这个系统中——或者是在真实世界里,我已经一个人独自生活太久,身体的有些功能荒废了。我沿着那条漆黑的巷子,走到里面去。偶尔有路人过来。我低着头,不去看他们。我想我是不是太劳累了,思维不堪重负,不想关注太多外部信息。这时候,我有些无可奈何地想到,我的大脑正在渐渐发生某种不可逆的变化,变得越来越不能感受这具身体了。如果是因为我脑子里那些想法的负面影响,那么,是时候放下这些有害的想法,寻找某些管用的想法来替代了。
走到巷子尽头,灯光幽暗。前面是丁字路口,要么左拐,要么右拐。左拐是个小百货商店。我走到百货商店面前,期初没有看见任何人。里面的人应该是察觉到外面有人进来了,忽然走到前面来。这是一个高个子女人,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却身材苗条,脸上的胶原蛋白丰满,还保留着青春年少的魅力。女人站在我面前,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一眼这个穿着短裙、短袖的女人。
在这个女人面前,我忽然察觉到了我对这具身体的厌恶感从何而来。这个原因如此清晰明了,让我不由得不感叹人心的微妙和奇特:我因为自觉身体没有优势,而在女人面前缺乏魅力,自惭形秽。这不是女人告诉我的结论,却是我自己的想象。我肯定不止一次有这样的错觉:我很矮小,我的外形缺乏魅力,所以,要忽略你的外部形象,不把外在形象——你的身体当回事。多次重复后,我渐渐感觉不到我的身体了。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已经通过自己的暗示,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个错误地形象判断,让我发生了认知失调。
事实已是如此,系统和其他人任何人,都没法帮我纠正。这时候,我意识到了每一个看似微不足的想法,对我们的生活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深远影响。一旦某一种错觉发生,只要重复的次数够多,它就会形成固定印象,让我陷入到其中而无力自拔。这真是非常糟糕的体验。我情愿是那个因为爱上水中美貌少年、因此溺水而死的希腊少年,也不愿意是现在这个对自己的身体有认知偏差的所谓理性思考者。我走上了某条引入偏差的路。
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试着跟眼前的女人建立“某种关系”。
“嗯,给我推荐某款香烟。”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仔细观察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女人笑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知道她对我这具身体的印象如何。她笑了,说明他并不讨厌我。要么就说明,她已经练就了生意人的超凡本领,凡事生意上的事,不管她有多讨厌对方,她都能漠视,只谈生意,不对对方的身高长相评头论足。我相信应该是第一种情况,也就是说,我的外部形象并不太差,没有差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我想,我还没有做过一些疯狂的事呢。这些疯狂的事,是过去我想做,却死死压抑着自己没有做的。过去我一直有那种强烈的激情,可现在,这种激情都没有了。我太渴望这种激情重新回来,让我重新体会年轻的感觉。
年轻真好,不过,这也只能是感慨了。现在,在这个女人面前,我只要能重新有年轻时那种激情就可以了。只要我迫不及待想认识某个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断地试着去了解她更多,这就够了。这是我年轻时最想做的事。我的生命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活力可言。我需要某个东西,或是某个想法,或是某个人将之点燃,重新焕发活力。因此,在眼前这个女人面前,我打算关闭理性判断,任由感情自由流动。
“这种香烟,怎么样?”女人问。
“可以。”我说。
女人将烟从玻璃柜子里拿出来。这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某个供销社亲历的一件事。我走到供销社去,在那里看见一个穿得风度翩翩的男子,朝年轻的女柜员笑。他们说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我能听得明白,他们在调情。男子借口来买香烟——我猜他是以买香烟为借口——目的却是为了接触这个年轻的女柜员。女柜员明知道男子是故意这么做的,却还是喜滋滋地跟男子见面,东拉西扯各种话题。我对这个男子充满了不明所以的厌恶,对女柜员接下来的遭遇,提前表示担忧和同情。这个场景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不想,这个场景发生在我身上来了。我对这种事的厌恶,植根于小时候的记忆。我无法欣赏,却带着没由来的厌恶,看待这个对他们来说相当美好的场景。
我不想受这种厌恶感的控制,因为,我已经腻烦了。我脑子里塞满了太多的担忧,妨碍了我这个年龄可以做也应该去试一试的那些事。我琢磨着要以什么样的借口,来打消她的顾虑,却又能搞到她的联系号码。这样的内心挣扎,在许多年轻人心里都有过。我一直奇怪的是,为什么有的人要经历这样的挣扎,有的人却不需要?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
“嗯,可不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我问。
女人看了我一眼。
“要是你这里有新品,可以告诉我,我想尝一尝。”我解释道,“我本身没有烟瘾,不过呢,我想尝试各种香烟,学点这方面的知识。”
女人会心一笑。女人知道我的意思了,大大方方将联系号码告诉了我。而我呢,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哎,瞧我这点出息。要个联系号码,就把我给难住了。但我还得接受自己的这种个性,在女人面前不能露出胆怯。我是我自己,如果我不爱我自己,谁又来爱我呢?
我觉得这件事办得可以,心满意足。从柜台上拿起那包香烟,付了钱,转身离开。女人肯定说了句“慢走”之类,这是生意人的本性。我应该也回答了一句什么客气话。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正一个人走在巷子里,朝外面走去。
问题是,我要去哪里?而我又要在什么时候,拨通女人留给我的那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