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六·古旧之忆,难见之哀(1 / 2)
风吹起我的短发——阿燐也已经摘掉了斗篷,她一获得自由之身,就又在指尖上开始了玩弄怨灵的癖好,苍蓝的火焰与船外涌动的云天几乎同色,使得它的光芒几乎不可见。
神子面对着船上的人类们,我猜其中一半多是佛教的信徒,毕竟这船确实是他们的地盘,而且人类之中的大多数也在对着刚刚落到甲班边缘的神子大声叫嚣着。慢慢地,我所在的船尾处,除了我和阿燐便没有一个人了。我见神子依然等着她未出现的对手,便一个人坐在了船尾的一堆杂物上,屏息静气地感受着周围的能量场。下边船舱确实传来了好些力量,但都是陌生的类型。……又和红魔馆一样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尽速离去吧。可是这时候,周围却又出现了一份强大的力量,让我感觉有点儿熟悉,但没有完全熟悉。是从下面上来的。我惊起身,扒住船栏、向下望去,同时期待着力量的来源。
“呼咻——”一阵大风迎面掀来,我急忙捂住了刘海。抬头一眼望去,来者一头黑发、白衣绿裙,身后有着看起来十分厚重的大黑羽翼,她遮住了太阳,巨大的黑影投在了我脸上。
“……阿燐,你看,那是谁?”我惊叹着,那样的面孔,难道真的……
“什么……哇啊!阿、阿空!”
我没看错的话,那面庞,那深橙色闪闪发亮的瞳孔中的神情……真的是她。就这么一瞬间,我感觉脑海里尘封已久的隔阂被斩开了。仍然记得曾几何时我初到地下,我一个人坐在灰暗的残垣断壁之下、她和阿燐缩在我怀里相互取暖的样子……自从放她去了地狱熔炉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如今我面前的她的样子和记忆里多少有些出入,她的大斗篷内部游移着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星辰和蓝色深空,胸口处嵌着发出闪亮橙光的、一捧大的宝石,其中仿佛隐现着细长的瞳孔;右臂处延伸出某种长筒,橙色六角、闪烁着金属光泽,取代了原本小臂和手的位置;她的左脚脚踝处环绕着两颗运动不太规则的粒子,右脚则好像整个被某种石质物覆盖。
“觉大人、阿燐!想我了吗!”唯有她的声音还和我印象中相去不远。她飞落在了我们身边。感觉就像是素未谋面一样,我重新细细审视着她、把这幅画面暗自记在心里。
“觉大人、阿燐,正如你们所见,我也上来了哦。”我能理解她为什么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孩子在为他人准备了惊喜,并且惊喜有效的时候,往往是这样的。
虽然并没有见到恋恋,但我也感觉挺高兴的。
我看着许久未见的这一对老友前前后后“寒暄”了好一会儿——阿燐甚至扑到了阿空身上蹭蹭,阿空也简短地诉说着自己为何会来找我们,“我那天啊,忽然就收到了来自地灵殿的地狱鸦的来信,它说,阿燐和觉大人都去了地上,要过很久才会回来,当即我就觉得,觉大人在地上一定会遇到很多麻烦。到地上之后,我循着阿燐身上那股浓重的尸体气味,来到了这里。我是带着保护主人、保护朋友的愿望来的哦。”
“阿空……你最好了喵喵……”
“阿空”,我也走到她身边,“这身装扮,很帅气呢。我们……很久不见了啊。我经常很想你呢。”
“呜~是这样么?我感觉并没有过多久来着。可能灼热地狱下有太多要做的事情了吧。不过我还是上来找你们了噢。”
乌鸦确实是食腐动物,地狱鸦也一样,能追着尸体的气味过来好像也还蛮正常的。但我在想:“呃、阿空,如果你在这里,那么地狱熔炉……”
“放心啦,觉大人。那位山神帮我开发了自动控温装置,现在那下面可是和曾经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哦。以阿燐的尸体储备量,起码一年之内都不会出问题的。”
明明守矢的巫女下来跟我说过那回事才没几天,这业务速度也太快了吧。还是说,她们之前就在熔炉那里动了许多手脚?算了、不管了,能见到她我也很开心。
眼下,我仿佛看见神子在向我这边看,不知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稍稍用了一下读心——“靠过来吧,但别太近。我可能要借你的两位宠物用一用。”
她想要做什么呢。我于是向着甲板中部人流如织的位置走去,“阿燐阿空,快来。”
随着我的走近,面前甲板中心处的人流忽然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似的,那些人类都开始给什么让路了。那是一处连接上层甲板和船舱的活板门,格栅式的木网板向上打开,人群随之极度的躁动起来。船帆晃动的阴影鼓动着投在那里,我停下脚步、站在人群的外围。好不容易,我看清楚了从中走出的几人。
走在最前的,穿着黑白相间的哥特式长连衣裙、紧实的深色长靴,但与之极不相称的,她有着一头双色渐变、由茶色缓缓变深的头发,其上扣着一顶圆木斗笠,她颈间还挂着一串长长的佛珠。此时她正双手在胸前合掌、脚步十分平稳地穿过人群,斗笠下隐隐可见她深沉的眼神。我猜这样的气质一定是佛教的首脑了。她身后跟着两人,其左,身着黄袍袈裟、左手持着发光的某种迷你塔雕塑,右手紧握着一柄金黄的长矛、随着她的前进一起一落,反复地杵在甲板上;其右,另一位身着蓝色衣衫、戴着头巾,双手紧握着一对泛着闪亮金光的、有盘子那么大的空心环,她身后还凝聚着淡淡的雾气——那雾气似乎染上了微微的红色,因而和周围的云显得不同。后两人的神情都很庄重,唯有带头的那位,完全感觉不到任何面临要事的紧张,反而只有自信。她们向着神子走过去了。
“神子小姐,仅你一人,也敢来到这里么?……我该怎么评价你这种行为呢?”声音并不响,然而很有穿透力。
“呵,白莲,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你开着你的船,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而无动于衷……是不是太傻了点?所以我来了。而且并不是一个人。一会儿,我会让你知道这块地方的主人只有一个,就如同人们本就该信仰我和我的道教一样!”
我看见神子的眼神晃了晃,有一瞬间,落在了我身上。她通过心声传递着,“我需要你的宠物们。让她们来我身边,这样你也就不欠我什么了,觉。”
我犹豫了一下,真的要把她们交给她吗……“阿燐,阿空,看到那边那位了嘛?”
“不是那个道士嘛。怎么了吗,觉大人?”阿燐凑到我的肩头,问道。
“我答应过她要帮忙……她的意思是,让你们俩暂时跟着她,嗯,大概马上会发生战斗?”
“哎呀,我才刚刚上来,就有这种好事嘛。”阿空远望着神子。
“总之……你们先到她身边去吧,把我答应要帮她的这场战斗打赢,就当是为我吧。明白了吗?”
“觉大人……咱会努力的。阿空,咱们走吧。”
“嗯!和阿燐并肩作战最棒啦。要上咯!”
她们俩同时跃起、在我的左右掀起了上升气流,又齐身落在了神子身边。……加油啊,阿燐、阿空……
我只能在心里默念了。人类堆之中,气氛似乎逐渐燃烧了起来,佛教势力的三人,和道教那边——当然其实真正的道教势力只有一个——的三人,在人们的围堵之下两两对峙起来。
“无稽之谈。南无阿弥陀佛……向你那样追求虚假的东西,能为幻想乡带来些什么吗?一心向佛才是出路。三对三吗,也好。那就开始吧,规则的话,……三张符卡,打到站不起来为止。”
“正合我意。输了就给我滚回去。”神子的眼神里含着渐渐开始有些显得可怕的阴沉,我很难想象她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的神态……话音毕,她便腾空而起、到了和桅杆中间一样高的位置,场上其他几人紧随其后。
弹幕逐渐开始交织,周围的能量碰撞也随之越来越混乱了。等等……能量?
我想到什么,连忙看向神子,她居然真的用心声指引着我:“三对三的能量场一定能把她引出来的,觉,别错失了机会,快去船舱里!”
神子……真是谢谢她了。原来,她在达成自己目的的同时,还在用这样的方式暗暗地帮我啊。不过为何,战斗能将她吸引出来呢?也许应了神子的话,她会与这次异变的起因有关?……可恶,还是被卷进去了。
人类随着战斗的开始,如涨潮般涌向了甲板边缘,老实说很难让人不担心他们会不会因为拥挤而掉下去。于是,刚刚佛教的几位走出的舱门处,瞬间空无一人。我快步走了过去。恋恋,你会在里面吗?还有,阿燐、阿空……别输了啊。
没人注意我,我赶忙一下子跳下了楼梯。左右环视,附近无人,待我走了两步、我才发觉了熟悉的黑暗。船舱里,一盏灯也没有,只有远处几户舷窗投进湛蓝的天光来,我才看得清楚里面的结构。几乎全是略带腐朽的木板……还有霉味,和外面能见的苍蓝明亮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仿佛在疯狂暗示我佛教的内在。为什么佛教的家伙喜欢待在这种地方啊。
我暗暗感应着。下来之后,我就惊喜地发现周围出现了熟悉的感觉了。我四处走动,想要找出像是“她”的力量的位置。
“恋?你在吗?能听到我吗?”我高声问着。没有回应。
舷窗之外吹来的高空风,让我看清了我右边——也就是船头对应的方向,有更深的通路。我回头看看、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了,于是我就向着那边迈开步子。这是一道长廊,我逐步靠近了它。
踏进入口……咕?!
好痛……什么东西?忽然感觉心好痛……怎么回事……
有小孩子的嘻笑声回荡在耳边,空灵,遥远,恐怖而熟悉。是她在笑,用着我记忆里的声音。“恋!……你在这里吧?”
然而,我只听见了自己踩在船木上嗵嗵的轻响。这里好安静,安静得像家一样,就算我知道阿燐她们正在外面战斗,可步入这走廊的入口之后,我便听不见那理应剧烈的轰响声了,更何况……心脏在剧痛。
“蔷薇……母亲……姐姐……嘻嘻……”
“什么!……恋!……”我吃了一惊,声音来自正前方,走廊的更深处,黑暗的更深处。我一手扶住了木板墙,细数它发出的吱吱声,确保自己不会因为疼痛而意识模糊。快……往前……恋恋,我在这里……
黑暗似乎渐渐消退了,我深邃的视野里亮起一盏烛火。这是怎么回事?眼前走廊的景象忽然地隐去,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个小小的简陋房间。榻榻米、木桌和烛台,似乎生出了裂缝的石墙,还有正对着我、紧闭着的窗户,以及它后面那可怖的暗紫色天空,正被暴雨和时常造访的骇人惊鸣搅碎。
烛火照亮我的四周,我看向右侧、摆放着榻榻米的地方。……那里本该是走廊的另一面墙的,我知道幻想乡里可能存在会使用幻象的妖怪,所以没有冒着撞墙的风险往那里走,而只是看着。棉被半隆起着、好像半躺半坐着什么人。说来,我从刚刚开始,一直觉得这房间的布置,和某个地方异常地相似,很熟悉。
床边还跪坐着一个人。浅蓝色的半袖布衣、满是褶皱的裙子包住小腿,幼嫩的面庞神态悲哀,披散着的粉紫短发杂乱无比,无处不透露着她的焦躁。以及那因为恐惧而无神、不断乱晃的,三幅瞳孔。
等等!那个人……
那是我。……怎么可能……
闪电划过,雷鸣随之响起,烛火仿佛受了可怕的刺激、剧烈地晃动着,让我看清了床上人的面庞。墨绿的长发盘卷,微光摇映下布满皱纹的脸……身子消瘦得和那虽然封起却摇摇欲坠的窗户一般,在暴风雨用致命的暴力毁掉那窗户的瞬间,她一定也会倒下吧……
……母亲。
我想到了。这里是我的回忆,三百多年之前的。觉妖怪一族,天生具有读心之能、且将其作为本能之一,用作生存手段,因此被万千世人所厌恶。于是乎,自我有记忆起,母亲带着我和恋恋,与族人一起隐居避世,不与其他任何智慧生命有所交往,以此保证自己不会招来麻烦。
地上的、山间的,暴雨狂泻的夜里,我看见面前的二人开始谈话。
“觉,很高兴,作为姐姐的你,成长得这么快啊。想来,能拥有你们俩的我也是很幸运的,然而我……对不起,女儿、我……甚至已经来不及写遗嘱了。”
“妈妈……不会的、您、您会好起来的。我明天,不、明年,不不……也不是,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定会的!”
“我知道,觉,我已经没有机会了。但你们还有。所以,带着恋……一直活到你说的,‘很久很久以后’吧,我在天之灵若能看见,必当欣慰。只是,我一定得交代你一些事情……咳咳咳!……”温柔的语气,被剧烈的咳嗽一下子冲断。
少女连忙凑近她、轻拍她的背,只是,她的呼吸已经极端地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