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叁·各怀鬼胎(2 / 2)
郑柘无言,只望着她。两人都盯着地面不语。
良久,还是那男子打破沉默:“事到如今,你怎么又来了汴梁?”他有意无意问道,“你可知你师兄如今在哪?”
“师兄,”子骏茫然地抬起头,“我的师兄,早就死了。”
郑柘意外:“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只是他们怕我听了要发疯,谁也不同我说。”
“你不难过?”
“师兄去了,我怎会不难过?”
这话教郑柘无端端僵了一僵,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便赶紧将目光撇到一旁。子骏却自顾自道:“只是难过何用,周身只剩三两钱,掷在地上就当谢过师兄养育,起来我还是自由身,便做一阵风,往异乡去了。”
郑柘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你倒洒脱。”
子骏答:“只是疯癫爱忘。”
“不见得,你这疯病,只怕困不住你。”
“你这里也困不住我的。”那刺客忽然道。
郑柘看了她一眼,又笑:“别试探了,进我这里的人,若我不点头,还没有站着出去的。”
“你不放我,便是将你自己也困在这里了。”刺客也笑。
“我?”那人觉得好笑,“我从未能走得脱过,这里那里,爷爷不在乎。倒是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要轻易就放你走了,岂不是教我白白赔了一笔医药钱?”
子骏歪歪头:“你打算要我怎么还债?”
郑柘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一晃:“只做一件事,肯做,过了午时便放你走;不肯,过了午时,我送你同师门团聚。如何?”
那刺客并不答,只问:“好事,还是坏事?”
男子也同样不答,只将身上挂着的一枚腰牌解下,亮在她面前。
正面刻着二字“郑柘”,背面漆底朱字,“禁卫军”。
腰牌的边缘在子骏面前反射着冷冷的光。
她抬眼看向郑柘:“你是禁卫军的人?”
“——坏事,”郑柘答非所问,“禁卫军的坏事,你做不做?”
辛子骏寻思起来,半晌未语。
禁卫军双刀执法使只是静静地等着一个答案。
……
“可想好了?”见她不肯松口,郑柘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做禁卫军的坏事,只此一件,只需一件。”
“何时何地,何人何事?”
他松了口气,抱起胳膊。
“你倒挺上道。”
约莫同一时间,皇城内。
这时节白日里日头开始晒了,昨儿下过的雨还攒在路边的水道里,大路上的水坑没两个时辰便连影都没了。吕仲圣的马车轧轧驶在道上,不时有红袍绿袍的官人在两侧匆匆走过,没人顾得上搭理旁边车上坐着甚么人物——反正进了这皇城的门,哪哪儿坐着的都是个人物。
不多时,车子就到了目的地。吕夫子给侍童搀下来,正要进前头府邸大门,便见朱红大门一开,一道靓影就从门缝里闪了出来。再一看,来人身形苗条纤长,吕仲圣赶忙收回向上打量的目光,低头道:“唐姑娘!”
能随意出入张邦昌府邸的女子,除去影卫唐妤,还能是谁?
“吕夫子,你来做甚么?”唐妤向后一伸手,拦住此人去路。
吕仲圣赶紧赔笑:“啊哈哈,未想唐姑娘也在,鄙人明日要往应天府公办,想着许久没来过了,便过来同子能寒暄几句,聊聊家常。”
唐妤一动不动,连一贯冷言冷语的声调都毫无波澜:“来找大统领聊家常,需像吕夫子这般往马车上藏这么多礼品么?”
被看穿的脸上挂着笑:“唐姑娘果然不是小女子!反倒是鄙人妄想耍这小聪明,实在见笑。”复上前低声道,“姑娘你看,鄙人与子能可不算是甚么外人,明日鄙人便出门去,今儿来串串门,也不是甚么值得这般防备的事情,便且给个薄面,教我这小童儿进去送趟东西罢。”
“大统领近来身体抱恙不见客,你不是不知道。”唐妤不为所动,“东西送进去可以,要说的话就在这说。”
吕仲圣无计,只好左右看看,教两旁侍卫暂且退远些了,这才又近前去,向唐妤道:“这话也不长,今日我来,为的只是载远遇刺一案。”他仔细着对方神色,斟酌道,“张载远常居京中,为子能心腹,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才到东昌府不出三日,便被贼人算计,险些丧了性命。鄙人便想,向来太行山以东民风剽悍,却不想这贼人竟能胆大包天至此,竟敢公然行刺堂堂东京禁卫军统领,实在是贼心可诛!”
唐妤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被吕仲圣打断了:“——唐姑娘,贼人如此猖狂,今日能给小统领下马威,明日便敢骑在大统领头上,简直是肆意妄为,蹬鼻子上脸!姑娘,鄙人如今代行载远职责,监管一方,实在不能坐视不理,任贼人作威作福!”
见他这般痛心疾首,唐妤却只觉得好笑:“张景弘不是还活着么?你想如何?”
“鄙人不才,只想向大统领力荐一人,派往东昌府,协助载远讨伐贼人……”
“有张景弘就行了,”唐妤挥挥手,“他还没有废物到需要援兵的地步。”
吕仲圣满腹的话被噎得窝火,脸色欲变,又转而压下心思,讪笑起来:“向来知道子能爱惜载远,可如今载远遇刺,虽事不成,却也足以鼓舞各地刺客残党,尤其是京中余孽,眼见着又有卷土重来之意。若是城内无有载远这般大将坐镇,只怕待他回京,京中也早已妖孽横行、流毒滋生了。鄙人还识得一名力将,三代武举出身,若让他在京中操持一二,便可以……”
“不用,”唐妤毫不犹疑地打断了他,“郑柘就是替张景弘干这个活儿的,再不济还有我。怎么,你是觉得你手底下的小厮,比大统领指派的人更厉害?”
“不不……姑娘多虑了,鄙人不过是走访城内月余,见有大把的人才屈居载远威名之下,却不得重用,因此心生怜爱,也效伯乐一回,不致让珠玉沉沙、不见天日罢了。”
听了半天掉书袋,唐妤只觉得无聊得紧,便听也没听完,疑惑道:“——吕夫子,难为大统领给了你这个位置坐坐,既要对大统领安排的事务指手画脚,看来你是嫌给的不够了?”
一听话音不对,那吕夫子慌然摆手,连连否认:“岂敢,岂敢!鄙人一介酸儒,多亏子能提拔,哪里想过这么些心思!姑娘折煞我了!”
看他这般慌张,唐妤满意地蔑笑一声,抬脚便走。吕夫子吃了不知几次哑巴亏,也只得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尴尬地揖在原地,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好半晌过去,还是那侍童小心翼翼地问他一句:“夫子,咱们……还进去拜见张大人么?”
吕仲圣直起身来,阴阴地盯着唐妤远去的背影,怒哼一声,甩袖便走:“罢了!子能如何待我,只看这女人便知晓,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二人悻归,又沿着皇城大道出了城门。
才出城门,未到州桥处,那侍童便远远地瞅见一侧的关扑摊子上蹲着个人,正频频斜睨皇城城门附近。很快,那人也看见这架马车,便从摊子上起来,往这边迎过来。侍童便招招手,喊了一声“田大哥”,继而撩起门帘,向内通报:“夫子,田信来了。”
田信拢着衣裳到了马车一旁,看吕仲圣没有下来的意思,便跟着车子,一路过了州桥、太学,直到停在天清寺门口。
侍童将吕夫子扶下来,田信赶紧跟上,几人又进了天清寺院内。寺里只有几个洒扫的沙弥,人倒不多。田信便左瞅瞅、右望望,缩起脖子来,到吕仲圣前面去请了两柱香,一面递一柱给他,一面自己也拜了拜,趁机悄声道:“那事儿咋样?”
吕仲圣铁着个脸:“——晦气!”
田信不解,眨巴眨巴眼,看向侍童。侍童便叹气道:“别提了,田大哥,夫子正气着呢。我们明儿就要走了,谁知这趟去找张大人,却撞见那女人……好端端的,偏就拿夫子撒泼!”
“唉、唉!”田信明白了个中缘由,赶紧安抚那烧香的,“那娘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不受她的气!”继而捏了捏拳头,“看她一天天人五人六的,我呸!要不是张大人还稀罕留她,老子早把这娘们儿……”
“行了!”吕仲圣沉声道,“小心说话,把你我的嘴都管得严严实实的。”继而转过身来,面色不好,“男儿丈夫,何必畏惧女子欺侮!我是可笑,笑这女人不识时务,明知如今在汴梁管家的是我,却还要百般偏心那姓张的蛮子!”
田信也愤世嫉俗起来:“喝!是了,是了!这娘们回回来了张府,都得同小张大人说上好一会话,又是笑又是斗嘴,我看,她这狐狸心眼儿里是要贪着老张的位子,还勾着小张的身子!”接着啧啧几声,骂了几句精啊贱啊的,过起了嘴瘾。
吕夫子没搭理他,只是叹了口气:“有这女人在,便是枢密院调了张载远出京,只怕子能也不会真舍得把他扔在山东。眼下他虽遇刺,却紧接着剿除一城刺客,若放任不管,待他再立它一年战功,便到了要被捧回东京的时候了!”
田信一听,赶紧附和:“是啊是啊!再说了,夫子您与王缎大人是连襟,他又同王缎大人一向不和,您顶了他的位子,只怕他早就盯上您了……要是他回来了,别说夫子这位置还保不保得住,万一旁的事也教他知道了,到那时候,只怕连咱们自个儿也难保啊……”
那夫子的脸色又青了几分。他早就因连襟之死对此人十分介怀,当初设计将他调离东京,即便是大统领首肯,可这里头也没少了他和田信的“功劳”——若他真回得东京,那自己的好日子,怕是真到了头了!
他看向田信,田信也在朝他挤眉弄眼。
——若是能有办法,让张景弘回不了汴梁……
不,不行,若他回不来,以此人睚眦必报之心,岂不是引得他必往咱们身上查了?
那该如何?有那女人拦着,还有大统领仍当他是麾下忠犬,我们又能奈何?
是啊,他能不能回京,全在大统领一念之间。眼下他的一举一动,大统领都看在眼里,这正是试他忠心的时候。老田,只要咱们手里拿到了能教大统领彻底无法信任他的把柄,便能借大统领之手削他军权——即便他还能回得来,到那时,也早已无法与你我抗衡了!
好,我知道他的底细!待明日,我便先从他力保的那条走狗下手,再想法子搞来他那好弟弟的猛料……只要套得出东西,嘿嘿,他再耀武扬威,也挡不住一个勾结包庇的罪名!夫子,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这一遭,让他死个痛快!
大殿前,吕仲圣与田信一前一后站着。
洪钟如磬,在那涤尘静心的钟声里,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酝酿许久的念头:
——绝不能让他张景弘,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