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柒·伪善者谁(1 / 2)
——天真无邪险遭其贼,真相浮露伪善者谁——
上回说到:景年重返高家园子意外发现密道,一路过去,竟摸进了云山之中。但山气阴邪,见到卜小妹的景年竟被不知什么“人”缠身而来,被小妹驱散后,终于恢复正常。不知为何,小妹处也没有宋姑娘的踪迹,听闻她下山去找自己与另一“姓张的哥哥”,景年马不停蹄地下了山重返镇子,终于在一场误会之后,见到了宋姑娘与一位诨名“船火儿”的兄弟,张横。
三人交流一番,决定立即返回云山山腰接小妹,而此时的五里镇外,似乎有谁人正坐着马车赶赴回来……
三人一路绕远,马不停蹄地出了镇南有人家的地界,花了约摸半个时辰,总算从另一侧到了云山脚下能上山的小径。
眼下已近子时,宋沅见山路近在眼前,再往上不久便到了小妹藏身之处,便暂且停了步子,拉住二人:“哎哎,你二个慢着,小妹就在上头了,她有通灵的本事,又有满山的东西护着,不会有事。咱们在此稍微歇口气,横哥儿,你且代我在周遭巡逻警醒;景兄弟,我且把今儿探得的消息与你说说,等会见了小妹,也好周全。”
张横点了头,便伏在草里远去了。景年走过去:“你且说说,究竟出了甚么事?”
“原以为高卜两家闹的是桩口角小事,却不想另有牵扯。”宋沅叹道,“景兄弟,说与你之前,你可要想好了。此事大有可查之处,但若要这样查下去,恐怕难以脱身了。你怕么?”
“你只管说罢。”
宋沅便也不二话,低声道:“高家有鬼。”
景年稍一寻思:“果然是高家不对,小妹真是遭人抢来的?”
“不不,若是便好办了,可你道怎的?小妹却真如高盛所言,自己将自己送上门来的。”
景年不解:“怎么会?她正是豆蔻年华,何故如此?”
“说来话长……”宋沅瞧了瞧张横在远处打的平安手势,拉着少年往山路处走了两步,“小妹年纪不大,心性天真,与我说了不少家里的事。”她道,“原来这五里镇上的,都晓得卜氏兄妹之父酗酒好赌。前不久,小妹在家中听见父兄吵架,那当爹的也不是个东西,竟趁醉将兄妹二人殴打一番,又骂小妹天生鬼眼克死亲娘,幸亏那做哥哥的牢牢护着,小妹身上才没落下伤疤。”
“竟有这般愚父!”景年咋舌,“只是爱赌之人倒是常有,这与小妹进高家有什么干系?”
“你听我说来。正是那一回,小妹知晓家中缺钱负债,又见大哥受苦受累,心里难过,便不想再给家中添麻烦。找上高盛,签下卖身契,将高盛拿的三千两银子还了讨债人,人也就进了高府。”宋沅继续道,“我初闻此事,心中疑惑,小妹才多大,怎会想到将自己卖到知县家中去?再一问才知,原来几年前高家刚来时,那高盛便看上了卜家小妹,此后时常寻机见面,其间不定说了些甚么教唆引诱的话,这才教小妹后日动了卖身还钱的心思。”
景年思量片刻,沉声问:“原来如此,是以白日里高盛所言未曾强抢是真,卜相侯说未卖至亲亦是真。只是我记得,那契据上写的是‘卜相侯’三字……小妹既然是自个儿卖身还了钱,为何还要写兄长大名?”
宋沅摇摇头:“小妹久居家中,未曾经历险恶,心机忒浅。我问她此事,她竟以为写下兄长大名便可教高家放心,也能教她哥哥活下命来。”
少年不大明白:“活命?不过是一张契据,又不是生死状,活命怎讲?”
“她自离家出走,便知道卜大哥必定会苦苦寻找,若教他带回家去,那替爹爹还的三千两银子便得归还高家。可银子已经先教高盛替卜家还上了,又怎么要得回来?若要不回来,那来要人的卜大哥便要被追债的扣下,凶多吉少了。高盛拿这话将小妹哄怕了,便教她一个法子,只要写上兄长大名,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卜相侯便没法强带人走,卜家那三千两债务,便可安心两清了。”
“这高盛年纪不大,却能有这般心计!”景年听得皱眉。
“是啊,而且此人狡猾不止于此——景兄弟,你猜猜卜家欠下的债,是甚么人放的?”
景年看着宋沅,眼睛慢慢睁大了:“难道是……高家?”
宋沅点头:“没错,这事还是横哥儿打听到的。卜父在天祥赌庄欠下巨额债款,那赌庄老板娘不是别人,正是高盛之父高知县的美妾……”
“我道怎的,原来欠的就是高家的债!”景年脱口道,“那小妹卖身换的钱岂不是又回到了高家手上?那高盛还如此教唆,他可当真心安!”
“可别被他长得那副纯良模样诓住,”宋沅耸肩,“他爹干过的好事,他可一样都没落下!”
“还有甚么好事?”
“还记得我说‘高家有鬼’么?”
“自然记得。”
“这话,可是从小妹嘴里说出来的……”
宋沅留了个眼神,教他自己寻思。
景年略一思索,惊叫道:“小妹能见鬼怪,那‘高家有鬼’四字……难道高府之内,真有鬼怪冤魂盘踞?!”继而回想起高家园子里那挥之不去的泥腥味,后怕道,“难不成高家那宅子底下,还真埋着甚么人的尸首……”
“没错,但你放心,高家倒没埋着甚么尸首遗骨——只是高家手上的确有不少人命案子,死在他家的人,大多都被高盛安排着运到云山里头,草草埋了……”宋沅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可不怪我不愿再走那地道,实在是太……太晦气了。”
“那密道原是运尸用的?”景年眉头紧蹙,“高家何故杀人?”
“别急,后面的事,小妹便不晓得了。我送她上去藏着,又差方便走动的横哥在城外头拦人问话。问了许多赶夜路的不肯说,直到亮了刀子,才问出来这么一回事……”宋沅抱着胳膊,胸中有些恶心,“高家放纵小妾开办赌坊,一来敛财;二来掌控五里乡民;三来,便是为了高知县父子借赌场放债的由头,将良民百姓逼迫得家破人亡,再将他们家中模样好看的女子教唆卖身入府……尔后,每得新爱,纵情玩弄;不分昼夜,极尽所能……那些可怜的女儿家,教他们糟蹋个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下场往往只有一个——死。”
景年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下来,久久不语。
宋沅胸中一阵翻腾,险些吐出东西来,便强忍着,愈发抱紧自己胳膊。
二人听了许久的风,那少年才一字一顿道:“好个高家,竟猖狂至此……”
又压抑住脑中一根紧绷的弦,强作冷静:“姑娘探来的消息着实可怖,我原想高盛撒了谎,却不想连这堂堂知县竟也犯下如此罪行。难怪好好的一个镇子,到夜里便沉寂萧条,如今一想,定是高知县纵容放肆亲眷作恶横行才至于此,当真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有其父才有其子,高盛如此狡猾虚伪,他爹恐怕更甚。”宋沅摇头叹息,“今日我们闯进高府,幸好未被高知县目睹。只是你来之前,我们二人又自旅店内听到闲言,说是高知县今夜便要从另一镇回程。若他回来了,咱们这事可就不好查了。”
景年无言。
宋沅便继续道:“唉,咱们的事且不提,却是你说对了。可怜这么大个镇子,但凡想在这里做个买卖,若不投奔高家、为他们卖命,便难以营生。这高家仗着天高皇帝远,真真是青州一霸了!”
“慢着!”少年问她,“你说凡是五里镇内商户,都投奔了高家?”
宋沅点首:“是,怎么了?”
旋即激灵开窍,掩口低呼:“不好……若他们都为高家效力,那你我今日打听打探的事,岂不是很快便会教高知县父子知晓?糟了!若是他们发觉我们已查到赌坊和园子,小妹又不在,高盛必会疑心到我们身上!”
继而有些慌乱:“怎么办,怎么办,高知县就要回来了,待他知道此事,莫说你我,只怕是卜家无辜兄妹也难保性命……”
“姑娘莫急,”见她脚下转圈踱步,景年便拦住她,冷静道,“你说得不错,眼下事情恐有变数,我们得在高家人追来之前找到脱身之法——”
“也得将卜家兄妹救出高家魔掌!”宋沅打断他,自己又有些着急,“可眼下我们就是带着他们趁夜逃也难以逃出多远,何况卜相侯是农人,不会弃地流亡;与你一同来的那些先生们也还在镇子里。高知县回返之前,我们没法儿将他们也保住,要是能有个飞天遁地的法子便好了!”
“飞天遁地……”景年心生一计,“有了!不知姑娘恐高怕水么?”
宋沅瞧他:“你想到甚么法子?”
“我见小妹时,在山腰听见附近有瀑布流水,水声颇大,料想下面必有水潭。你说飞天遁地,若我们能引高家的到这里来,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佯作跳崖身亡、实则潜水逃脱,便可瞒天过海逃去他处,也可为我家先生与卜大哥挣出一分逃亡时机了!”
听见“潜水”二字,宋姑娘眼睛一亮:“咦!虽是极冒险的法子,但恰好横哥儿会水,又善驾船,我教他弄条船提前在水中接应,便可顺水跑出去了!”
“那便好!”景年握拳,“我们便先如此计划,趁高家人还没追来,我先绕路与先生他们报个信,教他们想法子火速出城躲避,越远越好!”
“哎,你别去,还是喊我那横兄弟去罢,他是江州口音,又没在高家前露过面,比你我方面走动些。”
“也好,那便劳烦你家兄弟了。”
正寻思着如何与择端先生知会,景年忽回想起来前先生引灯时与他随口说的话,好容易轻松起来的神色渐渐又凝重回来,惹得宋沅一直看他:“景兄弟,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忽然想起一事,”少年如实道,“我家先生白日闲逛,回来天色已晚,恰遇高盛回府。眼下已过去二三个时辰,那高盛虽没往南边园子来,可小妹的事又能再藏几时?”他抬头往山上看,“宋沅姑娘,时间不多了,我们先行上山,再做打算!”
“好,便按你说的来!”
宋沅起身去了巡逻的张横处,差他去依次报信,想了想,又教他及时联络还在青州府的兄弟,以防不测。
上山路短,不到一刻便到了破庙。景年踏着山路,总觉得比头一回来时走得快了。
庙里藏着的卜相宜好似听见通风报信似的,提早便出了庙,在路边等着迎宋姐姐与景哥哥上来,二人便带她回去歇息。景年坐不住,出门在庙四周探路,发觉庙后一条极为隐蔽的小路通往一处断崖,下面还真有一片大湖,那湖的远处还有隔壁镇上的两户渔人,心中稍稍安定些许,便回了破庙。
相宜小妹倚在宋沅怀里,两人并着坐在庙内佛像后头。景年回来时,宋姑娘一面拍手安抚小妹,一面细声闲谈,好似在聊高家的事。
“宜儿,我听景哥哥说你不肯跟他回去,为何不愿下山?躲在这种破庙里,却不如一早与你家哥哥团圆了。”
卜相宜紧紧靠着宋沅,小声道:“哥哥疼我,可村里人说宜儿晦气……宜儿如果和哥哥团圆,哥哥会被村里骂,还会被爹爹打,我们家还要欠高盛哥哥的钱……”
“妹妹别听那些话,你哪里晦气,瞧瞧你的小脸,多可爱。”宋沅打断相宜,捏着她干瘪的瘦脸,又不经意地问,“高盛对你好么?宜儿怎的都唤他是哥哥了?”
“高盛哥哥以前待宜儿好,村子里说宜儿晦气,高盛哥哥不说,还买糖人给宜儿,夸宜儿穿得漂亮、模样可爱,还说宜儿虽然家里穷,可打扮打扮,他都愿出五千两银子买呢!”相宜眼睛亮晶晶的,又渐渐黯淡下去,“可是后来,宜儿在高盛哥哥家看到了许多许多的姐姐,一直跟着他飘来飘去、转呀转的,宜儿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只知道她们心里好恨好恨,都在恨着高盛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