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我忘恩仇(1 / 2)
——忘恩仇子骏明心意,又重逢景年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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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东京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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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听闻张景弘即将启程回京,景年心中思绪纷乱,便一早就起来收拾,想回府见见母亲。谁知出门便碰上兴冲冲的子骏,见了他便招呼,说甚么今日州桥有大集,要他带着转转。被这家伙软磨硬泡许久,景年便寻思左右无事,也就答应同去。
州桥此处日日车水马龙,前日里下了场小雨,此时日近正午,地上都是湿热的闷气。大道上车轮子轧出坑坑洼洼不平的车辙里还积着大大小小铜钱儿样的雨水,自地上走一遭,脚下时不时传来踩碎蜗壳的咔嚓咔嚓声。
五月的热风带着渐近的暑气,裹挟着热火朝天的东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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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自州桥大集上里里外外转了许久,甚么也没买,只在各个棚子底下钻来钻去热出来一身汗。景年逛得热,一时人潮汹涌挤得心里愈发烦躁,便带着子骏往外走,好容易瞧见个人还算少些的脚店,赶忙就进去落了座,叫了碗茶叶水,挨着店内大冰盆子坐着歇息。
“呼!今年这夏天来得未免也太早了,以往也没这么热过,”子骏呼哧呼哧地揪着胸口领子扇风,一面把袖子卷起来,打好襻膊,“进了五月只下了一场雨,下又下不透,反倒更热了。”
景年听着她念念叨叨,倒了碗热茶灌下肚,登时便浑身一热,一层大汗便发了出来,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教店内走动带起的微风一吹,当下便痛快起来,因搁下碗道:“以往要到六七月才入伏,今年不知怎的,确是热了些。”
子骏点头:“若继续热下去,要是在我家,怕是那些庄稼汉又得找神婆道士过来求雨。再不好好下一场去去热气,这地可要旱了。”
“暑热不宜走动,”景年招手唤来行菜的,“等下吃一碗冰,你便快些回去休息,我也得去陪陪我娘了。”
行菜的穿过桌椅挤过来,给二人叫了一碟笋干、一碟红糖皂儿,听二人要吃些冰雪凉浆,便道店内售罄,派了个脚力去对过曹家买冷饮。二人因就着笋干与皂儿等将起来。
“汴京就是汴京,”子骏望着脚店外匆匆忙忙行走的脚力们,“要吃甚么,竟有这么些人候着去给你采买……”
“这些脚力多在各个馆子铺子周围候着,若是谁家东西少了缺了,便由店家雇了去别家采买,买罢再送回来,如此这般,店内客人不必四处奔走,店家赚了好名声,脚力赚了佣金,一举三得。”
“那可真是‘秀才不出门,便吃天下事’了。”
正说着,那脚力就从对面曹家匆匆地捧着东西回来了,将二人要的冷饮送到桌上,收了二十文,又去给下一桌采买去了。
“曹家的甘草汤和荔枝膏最是解暑,快吃吧,待你吃完,我送你回兄弟会。”
“你不回去么?”
“我回府去。”
见他还是惦记着回家,子骏便试探道:“要么,你别回府了?”
景年没看她:“为何?”
子骏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两圈,刚想同他道出实情,却又想起郑柘的叮嘱,便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为何——是柘哥说的。”
不提此人还好,这郑柘的名字一出口,景年的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他有什么理由?”
子骏摆摆手:“没有没有……他只叫我这样转告你,旁的没说。”
景年从碗碟间抬眼,仔细地审视着她:“确定?”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子骏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一道有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道视线与平日里他的眼神截然不同,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教人没来由地心虚。
见子骏不肯答话,景年收回鹰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若非她提起,他几乎快要忘记了郑柘也曾接近过这个没头没脑的家伙。可他到底想做什么?引他来、诱他去,昨日邀约牡丹楼,今日又传话让他别回府,呵!便是他追问又如何?早已串通一气要瞒着他,问又问得出甚么来?
辛子骏见他面色不好,只猜他不信是郑柘让她带的话,便手忙脚乱地在一边解释起来:“不是我自己胡说八道,确是一个叫郑柘的让我告诉你二十日内别回府,他说只要我同你说他的名字,你自然懂得!只是他也不肯叫我说旁的,只说他自有道理……”
听了这番话,景年只觉得心中愈发恼火:是、是,你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却又都瞒着我,若是什么都不必叫我知道,那我又何必上刀山下火海,为一个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拼命?
正恼怒间,邻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来。
“景兄弟,辛姑娘?”
二人循声扭头,见是个妙龄女子在邻桌坐着,眉目明朗洒脱,腰间挂一道金蛇软鞭。见二人回头,便朗声笑道:“——啊呀,还真是你们!”
景年一愣,惊喜道:“宋沅姑娘?你怎来了汴梁了!”
旧友相见,宋沅心中高兴,便干脆拖了条板凳坐到二人桌上,也同辛子骏点头做了招呼,继而向景年道:“景兄弟,原先在梁山没大注意,如今你与辛姑娘都在汴梁营生,这朝夕相处的,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你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子骏看看景年,又看看宋沅:“这位姐姐也认得我?”
宋沅诧异:“咦?辛姑娘莫不是不认得我了?你们没下山前,咱们还时常走动呢!”
景年知子骏有健忘之症,便道:“宋姑娘莫怪,子骏自幼便极易忘事,这病也难好,大概将那时的事情忘记了许多。”
宋沅便道:“原来是这样,那我便再自报家门好了。我是‘及时雨’宋江之妹宋沅,自水泊梁山而来。”
这下子骏来了精神:“梁山!我记得梁山,你们攻打东昌府时,便是我在城内带人防守——”
一听她说这个,景年赶忙打断,与宋沅打了个哈哈:“宋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一别两年,梁山如何?”
那女侠便道起近日的情况来。原来梁山近日有所筹谋,她不愿掺和寨子的事务,便叫张横跟着宋江东奔西跑,自己则漂漂泊泊地来了汴梁;顺子在管教水师,上月击退过几次官府突袭,眼下正是山上的得意红人。又说那张清,自他上山后,年初本已自请助梁山讨回东昌府,谁知听说东昌府来了个叫张景弘的守将,便也不知道是吃了甚么胆小药,死活也不肯去了云云。
听到这里,景年发笑:“哪里有甚么胆小药,你说的那守将正是我家哥哥,也是张清的远房大哥。我养伤时,清哥同我说起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们二十岁时见过一面,清哥仗着自己自幼练武,见这哥哥是从北地来的,非要比试比试。结果么,他便从那时起怕他,谁知就一直怕到现在了。”
宋沅乐得拍手大笑:“好哇,竟还有这样的奇闻轶事?我可拿住清哥的把柄了!”
继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惊讶道:“啊呀,要这么说,你家哥哥竟是官家的人?”
景年点头:“是。”
“那你怎的却做了刺客?”
见景年一时没接话,子骏便接过话头去:“宋沅姐还是莫提此事了,那位张清兄弟这样怕他家哥哥,你便也该猜到他家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宋沅道:“伴官如伴虎,景兄弟可要小心些。”
景年“嗯”了一声,岔开话来:“对了,小乙哥呢?他的伤怎么样了?”
“燕小乙早就没大碍了,他那摸爬滚打的身子壮得很,月余就全养好了。”宋沅重又笑起来,“说起这个,小乙他就在汴梁呢。前阵子时迁兄弟回了梁山,说在汴梁打听着一位俊义大哥家的亲戚,俊义大哥便差小乙跟着时迁来了,大约是要请那人上梁山呢。”
“小乙哥曾说过,俊义大哥是大名府人氏,有个同宗的亲戚在开封府。莫非就是这位?”
“正是,是位大夫,听说还是位太医的学徒呢。”宋沅道,“只是时迁兄弟说,此人受数年前一桩案子牵连,至今仍留有案底,处处受官衙牵制。要我说,不如便落草为寇跟他们走,正巧寨子里也缺个治人的大夫呢。”
景年突然笑起来:“寨子里的大夫能治牛治马,不也能治人么?”
“景兄弟,你这话听着怪,该不会还记着伙计们找皇甫大夫来治你的事情吧!”宋沅乐道,“皇甫大夫是兽医出身,治你一个还行,可这一寨子的兄弟呢,总不能全指望他一个。”
景年道:“我可没怪你们,能保命就不错了。不过时迁大哥说的此人……说不定我认得。”
宋沅半信半疑:“大名卢氏的亲族,你也认得?”
“要是没猜错,你们找的人叫卢湛?”
“呀!正是此人,汴梁当真有这号人物?”宋沅惊叫,“小乙还发愁不好找人,早知道你认得,就叫他先来寻你了。”
“那是自然,我也曾受过他的救治。不过此人惹过甚么案子?”
宋沅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俊义大哥说,这位卢大夫自幼学医,后来外出行医时出了甚么事,在那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再后来不知多久,似乎教什么人给保了出去,便隐姓埋名,在汴梁营生了。”
“原来还有这般过往,我倒是从没听他说起过。”景年道,“可惜此人是个闲云野鹤,我看就是两个小乙哥出马,恐怕他也不会跟你们走。”
宋沅摇摇头:“要我想也是。不过瞧小乙那样,也不大着急,比起带人回去,我看他俩倒是更像借机会来汴京游玩的呢。”
“哗……你们都认得这么些兄弟朋友,”二人话音落下,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子骏突然道,“这么多人名里,我只认得一个张清。小乙是甚么人,也是梁山的?我认识么?”
景年道:“你大概认得。咱们跟着梁山在高唐时,小乙哥也没少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