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五(2 / 2)
她心里一惊,本就在掌心肉中的指甲又掐进了几分,强自镇定道:“我怎么会骗金小姐,又怎么敢呢?”
“金伊瑾。”一直沉默的张雪开了口。她艰难地转过身,目光落在了秦苏踩在她头发上的脚。她看了几秒,移开视线淡淡道:“你是不是玩不起?玩不起就别玩,空手套白狼算什么本事?”
很浅显的激将法。秦苏不知道张雪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退了一步,放出了对方的头发。
“张记者有何高见?”金伊瑾看了一眼秦苏,蹲下身。手电筒一转,地窖暗了大半,尾端架在了张雪下巴处,微微抬高,让对方不得不跟着扬起头。“我是个商人,商人权衡利弊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
或许是这个姿势太累人,张雪坚持了几秒,便扭过头。她依旧狼狈,躺在地上,与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俯视的金伊瑾无法相比,但却惊人的美。
她想到了枪柄上的花,秦望舒说是玫瑰,她没见过。野花稚嫩鲜活,淳朴得如同简陋的秦家村,穷山恶水是养不出富人家的东西。
她没有小姐的身子,也没有小姐的命。
“权衡利弊?”张雪冷笑一声,讥讽道:“是不敢吧?”
她不等金伊瑾回话,又转回头对秦苏道:“交易和谁不是做,她不做,我来做!”
她扫了一眼金伊瑾,额角的头发因为之前的动作,半遮半掩了大半张脸,只剩下细直的鼻梁,和殷红的唇瓣,在昏暗的光线下惊心动魄。
“你所求的,无非就是她不要你之后的一口饭。我没什么本事,是花瓶一个,报社工资不高,但我手里还有一间铺子,不大手大脚过日子养你绰绰有余,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做交易?”
张雪的话精准的戳中了她的心坎,她捏紧拳头的手有些颤抖,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跟着蹲下身,主动低下头颅,态度堪称绝佳,却一字一句道:“没吃到嘴里的大饼,我不信。”
秦苏目光惊人的亮,在暗处像是狼。被帘盖儿遮挡得眉眼明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张雪却从这张尚还透着稚气的脸盘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心下有些信了她们是姐妹的话。
她到底不是秦望舒和金伊瑾,心肠本就不硬,被灼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后移开了眼,口气透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缓和道:“你不信我,难不成信金伊瑾?”
“不信,我谁都不信。”
她闭了下眼,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同情。这样的秦苏,与之前还被蒙在鼓里的自己何其相似。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些酸涩道:“空口无凭不信,那白纸黑字写下来,总能信了?”
她等了许久,才听到有些喑哑的声音道:“我不识字。”
她愣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大概人与人之间的优越,都是对比才有明确地感觉,她之前多少对秦望舒是有些埋怨的,但现在又犯贱地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识字而已,”她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巨大的吞咽声让她有种错觉,整个地窖都听得见。“我虽没什么文化,教你认字还是可以的。报社工作最是要脸面的,我写了字据你可以去问,如果没有做到你可以去闹,我总不至于拼着丢了前途的风险去骗你。”
一道水痕滑过人中,没入嘴里。她庆幸此时的狼狈,所以没人注意。她笑了一下,继续劝说道:“信我总好过信金小姐,金家高门高户的,就怕没人来杀鸡儆猴。”
秦苏颤了颤唇瓣,最终伸出了手拨开张雪面前的头发。她看见一双有些红的眼睛,水光闪烁,漂亮极了,就像是枪柄上那样精致娇贵的玫瑰花。她终于承认了自己那时的阉脏,她陷在淤泥里,就想着把天上的云也拉入其中一同沉沦,不然她为什么会明知张雪和秦凯差距时,仍要多嘴。
她擦去对方鼻尖的鼻涕,无视了心里催促她应下的声音。机会难得,她知道,但云和泥本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就像是她看月亮看星星那样,没有人会看脚下的地,也没有人会为它鼓掌。
“我还是不信。”她指腹忍不住碰了碰张雪的脸,触感细腻温润,明显不如金伊瑾讲究。淤泥向往天上的白云,明知不可为却心神驰往,不着痕迹地擦去对方脸上所有水迹后,她才道:“高门高户,才更要脸面。我不信金小姐,但我信做生意立足的根本是诚信。”
她话刚落音,就看见张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被整齐别在耳后的头发露出了一张素净又过分漂亮的脸,她还记得那样的触感,她没摸过玉,但幼年与秦老爷子关系好时碰过对方的烟杆,也是这样让人爱不释手。
她蜷起手指,掌心的月牙印提醒了她未完的事。她不忍再看张雪的目光,转头对金伊瑾道:“我来时见他们都聚在铜牛那里,她走之前特意提醒我铜牛奏乐一事,算算时间也应该再响了,金小姐得出去了吧。”
金伊瑾没说话,她捋了捋思绪。她鲜少脑袋转得这样快,秦家村的生活太过平常,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也太过平庸,但凡有些脑子都看不上那些长舌的妇人。她没有自恋到误以为自己一身本事,只是在这样“淳朴”的秦家村,确实毫无一身用处。
额头微微发热,她不讨厌这样集中精神快速思考的感觉,因为会短暂地让她忘记身处泥塘的事实。她歪了下脑袋,回想着秦望舒的模样,笑不达眼底。
她和秦望舒其实是一类人,和金伊瑾也是,如果给她一样的生长环境,她或许成为不了秦望舒,但她也绝不是站在地上抬头仰望他人的存在。她会爬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快,就连金伊瑾这样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也只能与她平起平坐。
“秦凯,金小姐应该知道这个人。”她捻了一点张雪的头发,在指尖揉搓着,让无处安放的视线有了一点着落。“在姐姐的计划里,金小姐和秦凯都是绝不能缺少的存在,我猜猜——金小姐第一天掉落山坡是姐姐的安排,按照事先计划应该是秦凯,可实际上是山神。”
“这个、畜生。”她舌尖在上颚绕了一圈,最后两字咬得有些微妙。“吓坏了吧,金小姐?她知道这件事,很早就知道,一个月前,她来到秦家村找上秦凯,然后在我窗前吹了一首曲子,也是这个时候,铜牛腹下突然烧起了火。我没听过铜牛奏乐,你们到来的第一天,是我第一次听到,巧合的是我在一个月前就听过,所以我误以为铜牛早在一个月前就奏乐过。”
“我以为这是秘密,在她找我询问山神的时候,一同说了。”她捏了捏鼻梁,大量的信息被组织成话,劳神费力。她昨夜休息的不算好,现下多少有些犯困,强打着精神道:“其实稍微想想就能猜到,山神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第一天金小姐失踪被山神带走,她深夜看见了山神。第二天,山神之事由着张小姐的嘴传开,她再从我这里‘得到’山神藏在后山的消息,回来后张小姐犯众怒,晚上由秦凯藏起来。第三天,张小姐消失不见,她正好有理由去杀山神。”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点道:“山神的事是秦凯故意藏起来的,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山神和她的计划没有任何冲突,但她还是杀了,然后剖腹取子让夏波交给了秦凯,金小姐知道为什么吗?”
“一个棒一个枣儿,是威慑。”
“没错,是这样。”她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吐出来。“秦凯有二心,解决的办法其实很多,但她却选择了这样的办法,金小姐想过吗?”
金伊瑾目光闪了闪。秦苏的话正是她一直以来最不解的地方,她假设过无数种可能,但对方总能在下一秒轻易地摧毁。她想不通,所以诚实地摇了摇头道:“你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秦苏笑出声,清脆又悦耳。她凑到金伊瑾耳边,压低声音快速道:“我是她妹妹,最亲的妹妹!”
她拉开距离,两人视线交汇碰撞。她又是一笑道:“我的姐姐,其实最好懂。她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还能为什么?无非就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我有一个养母,她很疼我,家里的农活重活从来不要我干,轻松一些的,像是拔菜浇水之类的,我其实可以帮忙,但我没有,因为会脏手。”她松开手指,任由张雪的发丝掉落。双手摊开,举在金伊瑾面前,掌心的指甲印清新的泛着红,细看还有些肿。“但我又要保住自己听话、懂事、乖巧的名声,所以我选择和她做绣活。不用面朝黄土背朝烈日,只要在家坐着,拿上针穿线在布上绕来绕去,干净又有面子,多好啊!”
“她是教堂的人,是一位名声颇好的修女。她对夏军官说,她的处境很危险,因为教堂有人想要她死。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有危险的话,她会来秦家村吗?夏军官,秦凯,金小姐,张小姐,还有今天的外来人,以及其他的,这么多人,没有人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
“她之前问我,伊甸园中夏娃为什么会选择吃苹果?我告诉她是夏娃想吃。这个问题金小姐应该很耳熟,她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她只是觉得我们想不到这点,想不到自己为什么做选择,想不到选择能得到什么。在我看来,选择就是一旦你做出决定就要承担所有不知道的意外,蛇在欺骗夏娃吃苹果的时候不会说,她在找金小姐的时候也不会说,她只会告诉你,能得到什么,然后一步步逼你走上她安排好的道路,哪怕你突然醒悟反悔,她也只会说所有的选择都是你做的,是你一步步走上了这条路,她什么也没做。”
她语速越说越快,到最后掷地有声,又突然安静。
她想了想,又道:“昨天她给我看了一把枪,和金小姐手中的是一对。她给了我一个机会,装睡后看我会不会偷枪。两种可能,一是我没偷,二是我偷了,我偏偏选择了第三种,做到一半又退缩了,于是她觉得我没有一点好。她说,如果是张小姐拿到了枪一定不会开枪,而我会。我之前不信,现在信了,张小姐是真心善,不怪她明着要利用却还多花心思保张小姐平安。”
“她用一个选择断定了我的未来,纵使没感情,可我也算是她妹妹。金小姐和我不一样,金家的身份总是有帮助,对她而言有利用价值,我没有,一点也没有。”她垂下眼,捏紧了拳头,露出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密布在手背上有些吓人。“今天是第四天,我可以猜猜,您和她的图谋是在于您的父亲对吗?”
她没看见金伊瑾脸上的惊讶,但意料之中的事一点也不值得骄傲。她多少能体会到秦望舒的感觉,就像是她脚踩张雪头发那一刻时,没有人会为轻易能做到的事动容,一只蚂蚁踩死便死了,但屈辱的是,你连踩都不屑。
“金小姐,她从不与人交心,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