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月亮(下)(1 / 2)
女孩被赶出去那天,秦望舒的眼睛还包着纱布。
自那天撞到后,疼了几个小时后就没事了,只是因为充血肿胀得睁不开眼,看着吓人却并不严重,但心疼她的修女不这么想。每天都有人用毛巾帮她热敷,之后细心地上药,又贴心地裹上纱布保全了她压根不存在的自尊,除了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她的生活并没有改变。
或许有一点变化,她想。神父见到她裹着纱布的眼睛很震惊,言语夸张的修女让他一向博爱的眼里染上了单独对她的心疼,她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就像是她每次看到洁白的圣母玛利亚雕像,都想狠狠地泼上一些刺眼的东西,这样干净的东西不应该在这个世间存在,或许可以是以后,但至少不能是现在。
可她每次都忍住了,并且虔诚地低下头,学着神父那样祈祷。神父的祈祷是庄重神圣的,他每日在餐前必会洗浴换衣,放空心灵后才在神像面前开始,祈祷完后是深深的忏悔。在神的眼中,自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以后,悖逆带来了罪,往后他们所有的子孙把罪延续下去,以至于基督教认为人生来皆有罪。
这个说法很有趣,神父和她解释时,神情与往常有些不同。一贯神圣慈爱的面容有些讥讽,世人皆有罪,唯独信神后无罪。因为这种原罪学说奇妙的是这种原罪说并非《圣经》所写,而是后人杜撰。神父觉得这种揣摩神意的做法是一种亵渎,同样他也认为自己此时正在说话的也是一种亵渎,所以他的忏悔如同他的祷告一般,是再虔诚不过的,教堂无人能比。
可她清楚地知道,神父不信神,质疑神的存在。以色列人被摩西率领逃脱了法老的统治,但因为不信神,被困在沙漠二十年,可神父和她却安然无事,这恰好证明了神并不存在。
她突然笑了一下,在女孩一步三回头的时候。她看见对方睁圆的眼睛,先发制人地跑了过去,狠狠抱住对方,胳膊勒在孩童细嫩的颈脖上,堵住了即将要说出的话。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张嘴贴在女孩的耳边,气流忍不住地往里钻。女孩觉得痒,一个劲地想躲,却被她死死勒住,在旁人看来又是另一种不知好歹。“但没人会记住一个本就要走的人的名字。”
女孩瞬间停住了挣扎,她松开手,脸上胜利的笑容展现在对方面前。她退了一步,摔在了地上,其实不疼的,她摔过了太多次,已经习惯了,尤其是她现在还穿得厚,但这并不妨碍修女的惊呼。
她很快就被人小心地拉起来,她顺着手看过去。这张脸她认识,是那天替她伸张正义的修女,也是教堂最古板无趣到苛刻的人。她垂下眼睛,没说话,瘦小的身板惹人怜爱,尤其是眼睛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秦望舒其实很感谢这个修女,如果那天出现的不是她,事情压根不会这么顺利。教堂的修女总是同情心多到泛滥,她在其中是被同情的一员,但同样女孩也是。她拍了拍摔脏的裤子,看见其他修女不忍的表情,眨了眨眼睛,越发觉得面前这位修女顺眼。
她没有兴趣看败者的歇斯底里,在与修女道别后就去找神父。今天的课还没上完,她已经牢记了二十六个洋文字母,并且开始学习简单的词汇,她不知道洋人的说话习惯,只是在神父讲解后觉得他们思维和自己是相反的。
语言是文明史上一门单独的学科,你能学会文明形态,却很难扭转思维方式,这种方式直接地体现在语言上。她穿过教堂的大厅,转了个弯正好撞见走廊上的神父。
她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他。
神父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宽厚包容,蓝色的眼睛像是湛蓝的天空。他蹲下身,洁白的教袍落了一地,她无端想到了那个种满了百合花的花园。“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开口道。秦望舒的心突然跳快了一拍,她忍不住揪住自己的衣服,以掩饰内心的紧张。
“我并不反对你的小心思,做人应该为自己考虑。你们国家有句老古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揪着衣服的手。他手掌很大,干燥且温暖,她手冰冷,尤其是手指,但也干干的没出一点虚汗。
“但你不应该留下把柄,尤其是会暴露自己的小动作。”他摊平她的手掌,放回了她身边。“书被弄坏的痕迹太明显了。”
他在教导她,她又想揪住衣服,却生生忍住,只是垂在身边。她低着头,怯怯道:“您不怪我吗?”
“怪什么?”
她鼓起的勇气一泻千里,但在对方不变的蓝色眼睛里看到丝丝鼓励。她顿了顿道:“我弄坏了《圣经》,她们都说是亵渎。”
这个话题过于大胆,在走廊这样的地方交流也过于冒险。但神父没在意,他按住了她的肩膀,声音温和道:“你觉得这是亵渎吗?”
“不是。”她睁大了眼,与神父完全不同颜色的眼睛里露出了相似的神情。“您告诉我这个世间没有神,神没有创造世界,也没有让世界有光。有光是因为太阳,有光的地方就会滋生黑暗,不是受到恶魔的引诱犯错,是人本性就如此。这个世间没有神,也没有恶魔,不存在的东西,又怎么谈得上亵渎?”
神父低低的笑了出声,圆拱形的走廊在尽头是大片刺眼的白光。他们在里面,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黑暗包容了所有,宽和又亲切。他站起身,一如往常那样牵起她的手,迎光而行。
他的声音回响在楼道里,充满了欣慰与期待。“你要学会放松,人在撒谎和不自信的时候会有很多身体反应,这些你都要一一克服,骗过自己后,才能学会不暴露的骗过别人。”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阳光太盛。在睁开时,是身材圆润的主教,他穿着和神父完全相反的黑色教袍,神色同样和蔼仁慈。
秦望舒不确定那些话是否有被主教听见,她下意识想去看看神父,可又想到刚刚的教诲。她敛住了神色,面上是再不过的恭敬,向主教行了一个标准之际的礼。
她看见主教的神色变得有些不一样,但仔细看时又是那样。她太小了,尽管聪慧却也难以理解成年人世界的复杂。
“这就是那个孩子?”主教端详了她几眼,问道。
“没错,她很棒。”神父面上是毫不吝啬地夸赞,他伸出手压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摸了几下,熟练的动作在小宠物上演练了千百次。
主教眼里笑意更胜,圆润的身材和常年侍奉神的神性让他的脸几乎要融化在这阳光里。他弯下腰,略大的肚子被挤成两层,身前的教袍卡在其中凭白短了一截,露出他同样圆润的腿。
“你叫什么?”
“秦望舒。”她动了动手,被神父握在掌中的手指被死死压住。她立刻警觉,随后又放松身体。
主教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轻笑了起来。他抬眼看着神父道:“还是太稚嫩了。”
神父面上有些无奈,可又混合着某种包容,混在一起莫名成了宠溺。“她会成长的。”
主教没再否认,而是问她:“望舒,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大字不识的母亲并没有参与其中,而她对父亲的记忆也少得可怜,尽管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到丝毫。她摇了摇头,这名字或许与邻居那些常见的名字相比透着几分学识,可终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而已了。
或许是怜惜,主教面上的慈爱又深了几分。他道:“望舒在你们国家是月亮的意思,你的父亲很爱你,他希望天上的月亮属于你。”
她微愣,脸上的诧异太过明显,像是征求般的又看向了神父。神父点点头,她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月亮并不属于任何人,但在她在被父亲取名为望舒那一刻起,它的的确确属于了她。
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迟来的亲情比草还贱,但在这时候,她应该笑,应该高兴。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缓慢、坚定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十分有节奏,像是唱诗班的诗歌,固定好的曲调从诞生起,就不会改变。
她的心脏,在之后所有的日子,也不会改变。
这一次寻常的谈话没有在她生活里留下任何波澜,她却牢牢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望舒是月亮的意思,她在夜深人静时又多了一项活动,看月亮。教堂的窗户很大,像是圆拱门,皎洁的月光穿过其中,落在她的身上、被子上。
它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她。尽管它不属于任何人,但落在她身上的月光却只独属她。
她站在窗边,华丽的窗帘垂在身边,她不自觉地用手揪住。深夜的星辰很多,它们不会因为月光的存在而黯淡,黯淡的只会是人的眼睛,因为看见的距离有限,所以就觉得萤火无法与皓月争辉。
“望舒在看什么?”主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没什么。”她随口答道,拿起椅子上挂着的修女服套在自己身上。
屋内的温度很高,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裙,纯棉质地的柔软又舒适,这是主教送她的。他说在他的国家,所有的女孩都是穿这样的裙子睡觉。她看着领口繁复精美的蕾丝,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欣然接受。
这些年里,她已经从一个心思稚嫩,需要神父善后的修女长成了教堂里最被宠爱的修女。“宠爱”这个词听起来有些糟糕,但在深入学习了洋文后,她已经习惯他们并不严谨的语法,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用二十六个洋文字母组成的国家会有多少词汇。
“要走了吗?”主教懒洋洋问道。她没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听见对方满足的笑声,以及不着调的关心。“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