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月亮(下)(2 / 2)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套上鞋,毫不留恋地离开。神父的房间和主教离得很近,她本应该回到自己房中,但在路过时意外看见了神父房内还亮着灯,她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去敲门。
很快,神父便打开了门。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洁白的,看质地与她修女服下的睡裙极为相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神父的睡衣。神父、主教、她,他们都一件,她目光闪了闪,觉得主教或许没骗人。
“睡不着?”神父房间的温度也很高,他们习惯在寒冷的时候,包括不限于夜晚用壁炉烧起高高的火堆。
她走进去,看见宽大的书桌上有几本摊开的书,这是神父的睡前习惯,总要看一些“睡前读物”,无关学识的增长,更像是完成日复一日定下的任务。她走到桌前,看着上面漂亮的洋文,看懂了意思却不明白。
“这是什么?”她翻了翻前面的内容,书名十分陌生。
“《物种起源》,一位英国作家写的,很有意思。”他从她手里拿过书,翻了几页指着上面的图画道:“这是猿人,作家认为人是从猿人进化而来的。”
她扫了一眼其中的文字,粗粗的过了一遍脑。“基督教没有把这本书销毁吗?”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基督教徒,还有很多是普通人。”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这些年不只是秦望舒长大,他也随之变老,精力大不如从前。“每个时代总会有人做出划时代意义的创举,普通人需要他们的指引,就像是我们需要神的指引。”
“你想看吗?”他突然问道。“我会在之后放在教堂的图书馆里,你速度要快。”
她已经可以预料这本书被发现后的情况,这是对神的亵渎,如果他们的信仰有这么坚定的话。她轻轻笑道:“您会揭发这本书吗?”
神父顺着她的话道:“我应该会勃然大怒,然后严查,最终没有结果的销毁。”
她接道:“教堂中能接触到西洋书的只有您和主教,但您对神的信仰与虔诚牢不可破,众人皆知。”
“所以这本书只会是主教的。”神父补上了她未完的话。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我听说你开始向报社投稿了,被采纳了吗?”神父不仅是她的老师,因为他从未教过秦望舒这么小的学生,所以总最初就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长辈的关爱,直到现在,习惯成了自然。
“已经收到稿费了。”提起这个,饶是她心思沉稳,也难免有几分愉悦。
教堂的图书馆除去圣经外还有很多书,神父的收藏也十分丰富,因为教堂并不禁止,这些年她没少看国内和国外的书籍,海量的阅读给她打开了一片极为广阔的天空,让无数奇思妙想徜徉其中。她已经长大了,除去教堂发的薪水,她可以试着从别处赚钱,而投稿是最稳妥也是来钱最快的一种。
“是吗?”神父并不意外,这些年他对秦望舒的优秀看在眼里,作为老师他感到自豪,但作为长辈,他忍不住道:“望舒,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但你也应该为自己考虑了,那个女孩——”
他并不像是面上那样温和,无关之人根本不会记得名字,但对方和秦望舒有些关系,他依稀有些印象。“张雪、张雪是吗?”
“你该存些钱了。”神父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像是泄了他一天的精气神,本就苍老的面容透出深深的疲惫,仿佛被透支。“马上要打仗了。”
“您知道了什么是吗?”她没有回应神父的话,聪明地跳过选择了另一个话题。
“这些年她过得很好,你救济的钱足够买下她几条命,适可而止,望舒。”他伸出手,像以前一样压在她的脑袋上。她已经长得很高,他不再像以前一样需要弯腰,只要伸手,她就会配合地低下头。
很乖,像是养熟了的小宠物。
“我知道了。”她没有正面应下,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要打仗了吗?”
“或许。”神父不确定道。四川这些年一直没有少打仗,大大小小的军阀争抢,神父应该早已习惯,但他这次特意提出,有些像是交代后事。“这些天吹的是东风,你知道的,东风总是预言未知的风。”
他眨了眨眼,其实他的性格很活泼,他们私下时,他并没有人前的稳重。她看着神父银白的头发,脸上的老年斑又深又重,恍然发现神父是真的老了。
她有些怅然,像是很淡的悲伤,但心脏仍是缓慢坚定地跳动着,没有变。“我会存钱的,让自己活下去,活得很好。”
神父有些满意,终于露了些笑意,深重的眼纹趴在眼角边,被肌肉牵动得越发明显。她有些不忍看下去,想要别开头,却见神父突然弯下腰,剧烈的咳嗽声从捂着的手中传出,她见怪不怪的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地顺着他的背。
也不知等了多久,咳嗽声才彻底停下。她别过了头,却把手上的水和干净的帕子递到神父面前。“您有按时吃药吗?”
“一天三次,比吃饭还准时。”
“那为什么病还越来越严重了?”
神父喝了一口水,舒缓了疼痛的肺部。他倒了一些水在帕子上,一点点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他的病情持续很久了,他知道,主教也知道,她更清楚,每次都倔强的转过头,就好像看不见就没发生。
“人总是要死的,望舒。”他努力地维持着所有的平和,直到今天才撕开。“我不是虔诚的信徒,神不会垂怜我,所以不会有奇迹出现。”
他顿了顿,道:“是肺部感染,医生说也就这段时间了。”
如果是以前,秦望舒会揪起衣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现在她只是很放松地站在这儿。别过去的头看不见她的神色,挡在脸两边的长发也恰到好处地遮挡,她在这些年学会的远比神父想象得还要多。
“可能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时常会想起你小时候。”他感觉喉咙里又泛起一股痒意,立马喝了口水压住。“我总觉得我做错了很多事,或许我不该收你为学生,也不应该把你推到面上,搅和进我和他的斗争之中,甚至更不应该默许那件事。”
“你怨我吗?望舒。”他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广阔包容的没有任何情绪。他并不是在征求或是逼迫她的原谅,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答案。
“不怨。”她转过头,终于正视了他。他们鲜少会涉及彼此的谈心,因为箭一旦开弓,说什么都是徒添伤感。他们都是目的明确的人,不会有也不会留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她想叹气,又忍住了。可能真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在这种时候,他默许了自己的软弱。
“您知道我的。”她对神父的感情很复杂,他是老师,教导她最渊博的学识,也是父亲,教导她做人的道理,更是上下属。“很多人总是说自己没得选,我不这样认为。教堂收养我,我同意了,这是双向的选择。你收我当学生,我没有拒绝,这也是我的选择。主教的事,您也曾问过我,我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你要得到什么就相应的需要付出什么。”
“这些年,我做了无数次选择,并非逼迫,每一个都是我自愿的。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付出什么,也明白我能得到什么,这些都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优选择,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不丢脸,也不难堪。如果您觉得是逼迫,那只能说是那时的我太没用,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去谈判,但保护我并不是您的义务和责任,”
“您无需自责。”她的话听上去像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可其中真假她相信他明白。
她退了一步,默默地鞠了一个躬。对于神父,她是感激的,教堂的暗潮涌动从未停止过,她在其中如一叶孤舟,随时会覆灭。神父给予她庇护,教会她成长,从未把她当过笼中鸟,她也如愿地成为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她根本无话可抱怨。
她直起身,转身要离开,却在碰到门时,被神父叫住。
“你是我最棒的学生,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坚信这一点。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有人身处黑暗,就会有人化身星辰,但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月亮,四川最皎洁的月亮。”
她站了一会儿,在漫长的沉默后,她摸上了自己的胸脯。它仍是缓慢、有力地跳动着,却比平时又快上一点儿,这些细微的变化或许能骗别人,但骗不了自己。
她其实没有自己想得那般坚定,就像是唱诗班的歌曲也总会被改。
“在我心里,您亦是如此。”
她从见到神父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掩藏在道貌岸然下的大逆不道,他们在长达一个月的观察下,终于踏出了第一步。这些年或许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但路是自己走的,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也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他是最好的老师,她坚信这点,就如同她坚信,月光在某一时刻的确属于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