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割肉喂鹰(二合一)(1 / 2)
正是春耕好时节,村子里这时本就冷清,再加上之前塌方一事,本会留在家中的女性也大多要去帮忙。依照秦望舒的想法,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只要脸皮够厚,咬死与夏波不是一伙的,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是以,她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两分,可天算不如人算,她才踏进村子,就见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秦老爷子家门口。她步伐一顿,转身就想走人,却不知谁眼尖的瞧见了她。
“她回来了!”一个高昂的男声响起。
瞬间,哄闹的人群立马安静,整整齐齐的视线看来,仿佛要把她扎穿。她头皮一紧,侧了小半的身子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连带着手也举着招了招。
“怎么回事?”她走到人群跟前,还不等穿过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般,让出了条路。最里边的竟然是蔡明和秦苏,她眼皮子一跳。
“秦作家是有学问的人,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同,想必能给个说法。”秦老爷子嘴里叼着旱烟,抽抽搭搭了几口,吐出一团云烟。
他面色凝重,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的前兆,拿着烟杆的手点了下蔡明,又看向低头沉默不语的秦苏。耷耸的眼皮一掀,浑浊的眼睛透出不符合年龄的精光。
眉一抬,道:“说说?”
“瞧您说的,怪吓人的。”秦望舒嘴角边的弧度又大了些。她不痛不痒地打趣了一句,凝重的气氛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因为她的挑衅变得更加低沉。
她看了眼蔡明,白胖的面盘像是块塞满了馅的饼,看不见脖子。高挺的肚子见不到脚,活像是要临盆的产妇。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平静反而生出了无穷的摄魄力,他额头逐渐渗出了虚汗。
他翕合着嘴,颤颤的,到最后借着擦汗的举动,心虚移开眼。她轻笑了一声,才正眼瞧上了秦苏。她许是哭过,眼尾红红的,可眼皮子却平坦不见肿,依旧是山里极难养出的白皮,厚厚的帘盖儿遮住了额头,只剩下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外。
她眼睛生得极好,轮廓极美,线条干净利落不失柔和,整体向下却在眼尾处又高高的挑了起来,是含情的桃花眼。或许是因为封闭的生长环境,转动间不见妩媚,清澈如一汪秋水,润得仿佛要把人看进心里。此刻,这双眼因为身高,不得不得睁大着,白的地方似雪,黑的地方似墨,没有一点杂色。
秦望舒伸出手,摸进了她的帘盖后,手一抬便露出了秦苏光洁的额头。和她料想的一样,是个难得的美人,尖俏的下巴,小巧的脸型,又窄又挺得鼻子,在鼻尖处微翘,一双点睛的眼睛拔高了整张脸,就是过浓的眉失了女子的柔软,直直的线条显现出男子才有的英气。
“很漂亮。”她真心实意夸赞道。
蔡明侧了些头,一双乱转的眼珠子又看了过来。他站的角度不太好,又被秦望舒的身子挡了一小部分,却也窥见对方行云流水般的侧面,尤其是那英挺的眉。
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和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对上,可等他再看时,秦望舒已经收了手。他思绪一断,茫然中倒也赞同起秦望舒的话,是个难得且漂亮的不太一样的美人。
“男人和女人自古以来只会有两种事,你追我赶,两两相厌。”她摸了摸秦苏的脑袋,原本顺眼的大辫子在见过庐山真面目后,怎么看怎么土,但她向来管得住嘴,只是道:“我们队伍里主事的是夏军官,我一介女辈,说了不算。”
她怂了一下肩,在秦老爷子不耐烦时及时堵住了嘴。她退了一步,走到一边,把主场让给姗姗来迟的夏波。两人目光在经过时短暂交汇,不过是一秒的时间,夏波感受了秦望舒蕴含其中的千言万语,到最后都总结为对方嘴角略挑的弧度。
她说:你来。
她惯是要掌握主权的人,信奉的是先发制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愿退居幕后。所以这是考验,他们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在后山撕破了一次又一次。碎掉的镜子再怎么重圆,都会有裂缝和残缺的碎片,若两人都是个睁眼瞎倒也相安无事,可她偏生要计较起来。
她也说:叶大帅要你死在这里。
她更说:看你价值。
他听说洋人有一种东西,叫做胶水,能把破了的东西黏在一起,变回之前的模样。他觉得新奇,像是吃到嘴里的米饭,捻起一粒辗开,粘得甩不脱手。他们是破碎的彼此,而面前的秦老爷子就是那粒米。
他十分自然地转过眼,就好像刚才的对视是一个极为正常的意外。他身材高大,宽肩阔背,往精矮的秦老爷子面前一站,不需言语就扑面而来一种压迫感。
“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可是出什么事了?”他面上是最先与秦望舒一致的笑容,无懈可击。明明两人来的不是一个时间,却一唱一和的,在秦老爷子怒火上反复挑拨。
秦老爷子冷哼一声,气得不轻。明明是个没文化的泥腿子,偏生要摆官架子。只能斜着蔡明,血和牙囫囵往肚里吞,一句也不愿多说。
夏波笑了下,踢了一脚蔡明,不痛不痒骂道:“吃了狼心豹子胆了,把秦老爷子气成这样,滚过来道歉!”
蔡明老老实实受了这一脚,看似狠厉到身上不过只留了个脚印。他豆儿样大的眼睛偷瞄了一眼夏波,撞上对方含笑的目光,灵光一闪。他赶忙上前,在秦老爷子跟前甩了自己两耳光。
“噼啪——”一声,响得秦老爷子脸上表情一愣,怒中带着几分转不过弯的茫然。秦望舒不着痕迹的翘了翘嘴,又立马压了下去,但微微别开得头一目了然。
“秦老爷子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个不是东西的生气。”蔡明倒也真豁得出去,两个耳光一点没含糊,下手又快又狠,蒲扇大的巴掌印红彤彤地挂在脸上,可笑又可怜。
他挤了挤豆儿眼,盘子大的脸像是发酵的馒头,两边肿着影响说话,他声音有些含糊道:“您是村长,这个村子最明事理、最权威的人,若不是事出有因,我哪敢闹到你前头呀!”
他说着又往脸上打了几下,没之前的耳光响,但疼痛难忍的抽气声却清晰没遮掩。他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一不小心扯到了高肿的脸,接二连三的气声响起,一只手举在空中想碰又怕疼,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放下。
“是她、是她——”他突然指着秦苏,后者吓得缩了缩肩。他情绪激动道:“她招惹在先,我好好睡着呢!”
他声音更含糊了,说话间的字眼连在了一块,听起来像是口音,配合他的动作连蒙带猜也能大致明白。大概是说快了,口水来不及吞咽,顺着闭不拢的嘴流了下来,至下巴拉出一缕丝,重重滴在了袖子上。
深色瞬间染开,他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吸着气,却又牵扯到脸颊,痛得他当即捂住了嘴。但也晚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震耳欲聋,白面的馒头涨的通红,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迹糊了一脸,豆儿眼只剩一条缝。
“我没有。”秦苏好似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傻了。咳嗽声响起才如梦初醒,惊恐地避开,摇着手和头重复道:“不是我,不是我。”
秦老爷子被戴了高帽,脸色刚缓和就突生变故。他虽是秦家村的村长,但做人都有些私心,公正公道算不上,和稀泥倒是一手好本事。若要说他要多向着秦苏,也没有。毕竟一介孤女与他无亲无故,那细皮嫩肉的模样也不是个干活的,且未到年岁也不能生孩子做些贡献,只是姓里有个秦,平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蔡明拽着秦苏来找他,还不待他知晓来龙去脉,对秦苏的不喜就瞬间压过了心里那杆秤,张口便是对秦苏一顿训。
村子就这么大,百来口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真要计较起来算是一大家子。平日村中无事,如今来了外客本就是闲暇时的谈资,这会儿见外客与秦苏一起堵在秦老爷子门口,好似还有争执,可不就吸引了一堆人探头探脑围观。
秦老爷子正骂得起劲,他是村长不错,脾气也算好,好巧不巧的是秦苏正撞在枪口上。他才刚被秦望舒下了面子,肚子里一股邪火没处发,到底是收了钱,骂不得外人还不能骂自己人?
秦苏一路被蔡明毫不怜惜地拖拽过来,鞋子都在路上掉了一只,女孩子家面皮薄,还未等她哭诉就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许是顾虑外人在,秦老爷子用上了方言,叽叽咕咕地越听秦苏脸色越差,到最后惨白一片,只剩下麻木。
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没个男人在村子里便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存在。
张寡妇在世时,秦苏被保护得好,风言风语传不到她耳中,恍若生活在桃花源中,只是有时会诧异养母郁郁寡欢。等张寡妇一死,家里勉强撑门面的都没了,秦苏便是那随风招摇的小花。
她生得好看,不似其他黑皮的村妇,随着年岁长大,越来越吸引同龄的小伙子,外加她无父无母,嘴上的便宜逐渐升级到动手动脚,她气急打人后,也被对方泼妇一般的母亲气冲冲甩两耳光,狠狠骂上几声小蹄子,和早死的娘一样,都是张开腿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她曾对秦老爷子有过期待和幻想,一村之长如村里所有人的父亲,孩子有委屈找父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可她忘了,一只手的手指尚有长短,手心手背且也不同,张寡妇自丈夫死后,被赶到了村子最外边起,她就应该明白这些从未言明的规则。
一个人的沉默,是从没有发声的机会起,到最后逐渐忘记了自己是会说话的,所谓底线也是如此。
大概是她太可怜了,终于有一个看不下去的人替她发声:“我们秦家村的姑娘也是你能动手动脚的?”
蔡明被推了一个踉跄,松了拽着秦苏的手。秦老爷子突然醒悟,他看着从来时就未说过一句话的秦苏,又看着理直气壮的蔡明,后知后觉意识到,秦苏不管犯了什么错,到底是他们村里的姑娘。一个巴掌捏起来,纵使手指长短不一却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而蔡明不过是一个外人。
“先让她穿上鞋,也不差这一会儿。”夏波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护住了秦苏。小姑娘家丢了一只鞋,白嫩的脚上沾满了灰也无法掩饰其红肿,有些可怜。若是往日,他不介意出手帮一把,但现在他怀里抱着孩子,被秦望舒的风衣盖得严实,勉强算是瞒住了秦家村的眼,可这是个定时炸弹,随时能炸得他心交力瘁。
他急于脱身,秦望舒的交易在他脑中过了几遍,现实里也不过是一瞬。他侧头看向站在一边事不关己的秦望舒,轻拍着衣服道:“我给小姑娘去找鞋,你担待些。”
秦望舒的视线落在了他手掌,他手指细长,连带着手掌看上去都比一般男子要大上不少。在衣服上的动作像是拍灰,实则张开的五指正好罩住了婴儿的脸。她瞳仁缩紧了一刹,闪过无数种恶念,最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只是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婴儿的头颅因为头骨缝隙没有合拢,所以柔软脆弱,她好巧不巧的顶在了婴儿的头顶——力道被手臂卸了大半,说是顶更像是碰。熟睡中的婴儿感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伸了伸手脚,像是要醒来。
夏波如临大敌,也不顾是否会暴露,大掌隔着衣服直接捂住了婴儿的脸,生怕会泄露一丁点儿声音。他看见了她眼里如有实质的笑意,很淡,淡到几乎要被恶意所占据。
她在明示她的不满与恶径,但她终究是理智的,所以这次只是个警告。
“夏军官见不得孩子受委屈,我就替他说说话。”她的声音落下,这次交锋尘埃落定。
恍惚间,夏波觉得一阵不真实的轻松。他已经走出人群,秦望舒的声音在更早前就彻底听不清,可他却驻足了脚步,转头回望。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群黑压压的脑袋,但他就是能分辨出其中的她。
怀里的婴儿翻了一个身,他如梦初醒,急忙虚虚环住。他不知道秦苏的鞋在哪里,也并不在意这些,一介孤女与他何干,只是手中的孩子终究是个探头山芋——必须得解决。
她垂着眼,眼珠挤在了眼尾边。人的眼睛受眼眶所限制,能看到的角度其实不多,她只能依稀辨别出夏波离去的脚步,但对方视线一直落在了她身上,过分专注。她曾经想过一件很无聊的事,为什么人的视线不能和子弹一样有穿透力?
这样,她就能看谁,谁死。
不合时宜的想法突然冒出,一发不可收的占据了她整个大脑,她面色绷不住,嗤笑了一声。秦苏惊慌抬头,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相交,惶然不同的两种神情,百米养百人,不过如此。
“我与这孩子认识不过几天,但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的,”她抬起眼,伸出手压在了秦苏脑袋上。“她性情纯朴,不至于做出伤风败俗的事。”
她眼一转,又飘向了蔡明。他是着急的,褂子被手抓得皱巴巴,掌心的汗晕染了周围一片,可就是不敢出声。她觉得有趣,在秦老爷子暂缓的脸色中,道:“蔡明与我只是恰好在一个队伍,我与他交集还没和您多。但城里好颜色何其多,何必求一村姑?”
她话最后咬字有些重,其中讥讽之意难掩。她感觉到掌心下的脑袋一僵,缓缓低了些,像是在自卑又是在认输。戳伤一个孩子的自尊,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会唾弃,可她只是拢了拢五指,丰密的头发起了顺滑,像是在安抚。
“我不知道。”她无所谓笑笑,典型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许发了一丁点儿善心,在秦老爷子极怒的脸上,她解释道:“双方理由都非常充分,这种情况通常是有人故意为之。”
“俗称,撒谎。”可下一秒,她又道:“村姑想去城里见识世面,可以理解。蔡明吃惯了大鱼大肉,换口味想要品尝青菜萝卜,也能解释,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清楚。不过老爷子您倒是有些奇怪。”
她松了手,获得自由的秦苏本能地靠近她,可又突然制止,就这么杵在那儿,像是跟木头。她余光里看得分明,没给一个正眼,身上的风衣包裹了孩子,她只着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紧窄的袖口刚好卡在了手腕,两只手露在外面没有一点遮掩。
她勾了勾小拇指,堂而皇之下又只得放弃。最后,只是捻了一点裤子上的料子,搓了搓。
“都说村子里亲如一家,对外人帮亲不帮理,对内人帮理不帮亲。秦苏是得罪过您吗?您这么着急的下结论,还是说蔡明许了您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