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平等(下)(2 / 2)
秦老爷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们结了怨又在人家的地盘上,虽然说一时间唬住了,难保对方不会气急攻心带人找上门。秦凯也是,秦望舒来之前提了山神,就好比一层遮羞布被撕下来甩脸上,若是秦凯聪明些,当然是要与山神划清界限,但坏就坏在夏波根本没有把秦凯抖漏给秦老爷子。
这下不仅见不到狗咬狗一嘴毛,没准还会被联合的狗来反咬他们一口。
秦望舒想到了这一点,夏波自然也想到了。一时间,两人相看无言,谁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失误。到底还是夏波心虚,他主动拿着壶子往盆里倒了些水,又从热水瓶里混了些冷水进来,试过水温后往里丢了块半旧不新的帕子,就着搪瓷盆往秦望舒怀里一送。
她冷哼一声,双手抱胸,拒接。她不动,夏波也端着不动,两人僵了一会儿,秦望舒把帕子捞起来,拧干塞自他手,其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到她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看着夏波又黑下来的脸,她愉悦道:“做错事的人应该弥补。”
她轻快的捡起被烤热的面饼,撕成两半,一半小心地放在纸上,一半拿在手里扯成一个个小块。她不知道对方的食量是多少,但孕妇胃口大,生孩子又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索性夏波拿来的面饼分外实称,她现在手指用力过度泛酸。
秦望舒盯着扭动的山神,突然出手,她速度极快的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命脉在他人手中,山神感到了危险,立马就安静下来,但宫缩的疼痛实在难忍,不到一秒她又开始挣扎。
“吃东西。”她对着山神解释道:“我松手,你准不咬人。”
山神没了舌头,回答不了她的话,“啊——啊——”的怪音一时间乱飞,她听不懂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试探得松了些,但仍按在了两侧的血管处。
山神大概是饿狠了,她察觉到脖子上的限制松了口后,扬起了头,爪子似的手抓着秦望舒手上撕成块的面饼,胡乱往嘴里塞,几下就咽进肚子里,像是不用咀嚼。
半块面饼尽管实称,但在胃中没有涨开算不得饱。她仍觉得饿,眼见食物没了又开始叫,甚至伸出一个爪子抓向秦望舒的脸。
从开始就防备着的秦望舒,见她有动作捏在脖子上的手一用力。缺氧的窒息感分外难受,让她已经顾不到其他,挣扎的抓向秦望舒的手要扯开。她指甲尖尖,与野兽同质化,抓在袖子没遮住的皮肉上,瞬间流出血。
秦望舒痛得皱起眉,还未来得及叫夏波,便见一只脚狠狠踢向山神胸口。这脚没力气,踢得山神当场就松了爪子,疼得弓起了身子,叫声凄厉又密集。
秦望舒收了手,山神躺在草堆上打滚,见到面前的夏波忌惮的往后缩,直至墙边退无可退,才缩成了一团。
“我没踢她肚子。”夏波辩解道。
“我知道。”
秦望舒手上的伤口不深,这次依旧没等她开口,夏波主动捞起帕子拧干水,递给了她。手背上多时毛细血管,出血看着吓人,但止血也很快,她拿帕子按在了上面,带着水的温热其实并不利于血液凝结,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按得力道又大了些。
夏波见她没说话,神色严肃只当是不高兴,找话道:“要我说山神纵使是个人,现在也不过是套了层人皮的畜生,枣子没用,棒子才是长记性的东西。”
山神因他那一脚,心生惧意。她到底不是真野兽,骨子里就没有难训桀骜的野性,她被秦凯养大,吃得最多的便是棒子,早已养成了条件反射,只要被打就立马乖觉。
他见秦望舒依旧没理会,又道:“路边的野狗生崽,也不过是随便找个地儿躺下来,到你这就金贵了?”
她被剜掉了一小块肉,伤口不深只是看着吓人,外加帕子压得及时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帕子刚入盆,刺眼的血色瞬间散开,红色依旧艳丽却像是淡了些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想往嘴上摸。
她和夏波接受的教育不同,就思想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话回与不回都没有意义,无非就是多费些口舌之劳,但这没必要。她心知夏波的不满,在这个世道人命看似有三六九等之分,可若真碰上个浑的说到底也不过是路边的狗尾巴草,摘了便摘了,而山神就是那连草都不如的烂泥地。
踩惯了,就天生该如此。
但她还是道:“不一样的。”
对,不一样的。在神父看来,神权之下众生皆平等。神不存在,也不会看任何人,当人仰望天空时,无论是日月还是星辰,就连飞鸟都会觉得俯视之下皆是蝼蚁。而她,她可以对人人都道上一句喜欢和尊重,那便是都不喜欢与都不尊重。
她突然又想起了张雪,菟丝花的身影像是水中的月亮,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她信佛,她会说一声因作如是观,可她都不是。
“很多人喜欢把命运比作一出戏,戏再烂可台上的人也要极尽所能地演好,但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人潜意识的操控,日渐平庸,甘于平庸,继续平庸。但我也曾注意到,那些声称无力改变命运的人,过路时也总会左右相看。”
她揭开血痂,瞬间涌出大滴血珠,肌理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道汇入大量海水,还未焕发出新的生机便彻底决堤。她拧干帕子,擦在了上面。她下手不轻,每一下都拉扯着伤口,不算疼,却很提神。
“小人物不会不经意间影响历史的走向,神也不是掷骰子决定人世。我很多时候会回想起当初,无可抑制的,那些日子就像是风暴中的雪花,在空中时被疾风推着走,落地凝结成冰,天热了又融化成水,命运无常却也有常。”
她看见了他藏在身后的手,那是拿枪人惯有的掩饰姿态。他想杀了山神,从一开始就是,从未遮掩过,这份杀心在她的逼迫下越演越烈,已经搬到了台上。
“秦家作家杀过人吗?”他把枪放到了面前,拨了击槌。咯哒一声,清脆又响亮,像是钱币碰撞。“真真正正用自己的手杀人那种。”
“没有。”她毫不犹豫道。
但夏波不信,她又淡淡地勾起嘴角,眼里眼外都是笑意。问人问题,若答非所问,那便是已答了,无需再问。
他讪笑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砰——”枪鸣声与耳鸣声几乎同时在秦望舒耳中响起。他手指本就在扳机上,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手背上的血还在流,缓慢又极有目的性,钻进了指缝又顺到了指尖,一滴、两滴、三滴——没入草堆像是消失了。
浓重的血腥味冲破了身体的保护机制,像是给这臭不可闻的破庙注入了一点新东西。她见过奢靡的主教,把红酒倒在年轻的修女身上,肌肤白如雪,酒水红如血,相辉交映,说不出哪个更美,只道夜色之深。
她手中被塞进了一个温热到有些烫的东西,细长有棱角,伴着火的焦味。夏波的嘴开开合合,没有声音,但她看懂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秦作家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