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万箭穿身(1 / 2)
五月的最后一日,天牢的灯火比之往常,明显光亮了许多。当夜,值守的侍卫比之平日,增添了一倍有余,这意味着转天要有死刑犯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了。
天牢走道尽头,最后一间牢房内,铁七已经用过了晚饭。晚饭比之往常,丰富了许多。有酒有肉,便是那主食,也是往常吃不到的不掺半粒沙子的白米饭。狱卒撤去空空的碗筷酒壶时,口中轻声念了一句:“真是好胃口,竟然都吃光了。”
铁七打了一个饱嗝,头枕着牢房的石壁,闭上眼睛,并无半点睡意,昏晕的头脑因了石壁的凉意有了些微清醒。脑中想起离京时,曹公拉着自己的手,说出的那一番话:“圣上最为心心念念的便是这逃亡辽东的崔贼承用。此贼奸狡,本就是魏逆一党的首要,加之投诚敌营,危害更巨。圣上之意便是不惜一切,勿要将其追讨正法,以示天下。圣意如此,我辈臣子唯有奋不顾身,以期功成于万一。说来惭愧,我们并无完备策略,只是将计就计,借助金人招揽中原武林人士之机,易容改貌,以图混入辽东,接近崔贼,再见机行事。我自知道崔贼奸猾,你此一去,定是凶险万状。若能得觅良机,定要不计个人生死,将那崔贼就地正法。若无良机,也不要冒然行事,唯有长期潜伏,以待时机。切记,你乃国之栋梁,不能轻易赴死。”
铁七轻抚了一下膝盖的伤处,长呼了一口大气。那伤口已经没了疼痛之感,甚而没了触碰之感,仿佛摸在旁人的身体上。
“胡跌儿,我已无力杀贼,你若真是为那崔贼而来,我唯一能助你的,便也只有那一份口供了。我此次入关前已得了曹公消息,知道你在侯家集反水,更折损了佟老大的性命。我甚至遗恨没有早一日得到消息,在与你擦肩而过时,取你这反骨仔的性命。但……夜静沉思,总能想起那一日你的眼神。这让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只是一经想到,因了太过惊心而不敢相信。且此种推断关系重大,若真是如此,那田公的谋划也太过大胆,太过匪夷所思,便如一个赌徒毅然压上了自家性命,却只为了一个胜算依旧渺渺的赌局……”铁七心中念念着,一只蜘蛛拖着蛛丝落在脸上,停留了半响,才爬过脸颊,去了它处。
“无论我猜中与否,也只能如此了。有些事情本就是天命使然,非是人力可为的。”铁七于黑暗之中叹了一口气,头脑又昏晕起来,身上的疼痛仿佛渐渐消退了。莫正的酷刑粗鄙简单,就是拿浸了盐水的皮鞭没头没脑一顿乱抽,皮开肉绽,面目全非,仅此而已,实在令身在锦衣卫中的铁七心中失望。
夜已深,距离天明已经不远了。
“本就是个无家的孩子,与父母在逃荒路上失散,流落京城乞讨,被曹公收留,跟随曹公去了留都南京。至新皇登基,魏逆倒台,才回京师。也正因了如此,与那崔承用并不曾有过谋面,才会被曹公安排了这一份差事,本想着舍了这条性命,给曹公一个交代。可惜还是没能完差。”铁七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有一阵阵的寒意,透骨的寒意。
起风了,伴着几声狗吠,忽远忽近。
“小宝啊,月儿升起了,睡着吧,娘在身边呐;小宝啊,狗儿又叫了,不怕啊,娘在身边呐;小宝啊,外面风起了,不怕啊,娘抱你在怀里呐……娘……”铁七闭着眼睛,口中哼着小调,眼中淌下两行眼泪。与爹娘离散时尚在年幼,已经记不起爹娘的样貌,只模糊记得这一首娘亲唱过的小调,“小宝啊,月儿升起了,睡着吧,娘在身边呐;小宝啊,狗儿又叫了,不怕啊,娘在身边呐……”
前一日的午后,沈阳城中便张贴出告示,那假扮费伊多行刺大汗的明廷刺客铁七改日正午将在城郊马场领受“万箭穿身”之刑。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成了街巷议论的话题,有许多常年与明廷交战中家有死伤的百姓更是鼓掌叫好,期待眼见那行刑场面;便是与明廷无甚积怨的无关闲人,也是想着一见那“万箭穿身”的场景。一时,此消息成了沈阳城中最为热议的话题,男女老幼无不谈论。此一刑罚曾于大汗努尔哈赤起兵初期,对临战背主投敌之人用过,至大汗皇太极时,已经多年未用,此次对这刺客使用,可见大汗皇太极对那日春狩大会上遇刺之事耿耿于怀,难以消解。却也难怪,毕竟如此近身遇险,是贵为大汗的皇太极从未曾遇到过的。
崔承用向范宪斗进言,将几个中原来的江湖人士也请到现场,旁观这“万箭穿身”的盛景。崔承用此意,就是最后一次研判那胡跌儿的虚实。自打钱孟入关与麻黑子会面,得知了胡跌儿的消息,崔承用心中对胡跌儿的怀疑已经去了一半,加之此后从大汗及莫正两人口中获取了铁七的两份口供,仔细思量之下,对胡跌儿的怀疑又消减了一些,心底甚而生出拉拢为己用之意。只是一向本性多疑,仍然不能就此完全确信那胡跌儿,便想着趁着对铁七行刑的时候,再冷眼观察一番。
崔承用心中料定若是那旁观的胡跌儿与铁七是同伙,结伴而来,亲眼看到同伙受此大刑而死,为了自身安全,定会刻意掩饰心中悲伤,那便值得怀疑了。若胡跌儿看到曾经的同僚如此惨死,不加掩饰,显露悲伤难过之意,那便几乎可以断定此人无可怀疑。
崔承用伴着几个当朝的官员与那几个中原江湖人士及那胡跌儿早早便列座在刑台一侧与刑台等高的观武台上,与旁观的百姓各处一边。
清晨,天高云淡,久冬的寒意已经渐渐隐去,路边早已见了绿意,是个出城郊游的好日子。上到八旗贵胄,下到平民百姓,或骑马乘车,或步行相随;或面无表情,只随前人而行,或面上含了激动喜色,挤过身前之人,匆匆而行。当然,此一众非是出城游玩,只是为了一观那“万箭穿身”之刑的“盛景”。
那刑台早已于前一晚安排妥当,而那受刑之人也早在天未大亮时便被压至城外刑场。监刑官莫正如此安排是生怕天亮聚众人多,押送犯人途中生出什么变故。毕竟,近来京城变故太多,小心谨慎总是应该。
于大多数旁观者而言,没能亲眼看到那刑徒当街示众,总是难免遗憾,故而更是急急奔向城郊刑场,想着早早占据有利位置,好能近身得见那刑徒的受刑。
城郊刑场位于南门外三里,距八旗军一处演武场相隔不远。一方黄土空地上立着一座原木搭建的高台,一些重刑之人便安排至此处受刑。此高台立于此地已经有些年份,早先是领兵将官阅兵演武之用,后来废弃,几年前便用作刑台。通常会根据不同刑罚临时做些安排。而“万箭穿身”之刑却从未在此刑台上用过,故前一晚,高台上便搭起了一方木架,远远看去倒像是置放兵器用的。天明前,刑徒押至,两臂平伸,两腿分开,成一大字型被四道绳索紧紧捆在那木架上,冷眼看去,倒像是一片晾晒的兽皮。刑台周围早有军士驻守,围观众人只被允许在划定的场地外观看,不能随意走动。这一是为了防备意外,毕竟那春狩大会上已经生出了意外,这大刑的日子,严加防备自是必然;再者也是为了台下看客的安全着想,若是有一支冷箭误中百姓,那便是监刑官的罪责了。
而一众观者行近至刑场时,远远看到的,便是高台木架上那直直立着的,成一个“大”字的刑徒。那刑徒铁七浑身血污,竟与那木架颜色并无明显分别,一时仿佛竟与那木头架子混成一体。至于分明看清那是个人,还是需要走近几步,注目而观,方可确认。
当日风轻,高台木架上的刑徒衣衫破烂,那褴褛衣衫忽而被风吹动,轻轻摆动,除此,刑徒那一个拉开大张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脑袋微微朝后仰着,长发遮面。加之那木架摆放的方位,台下众人大多只能看到那人的侧面,那刑徒的眉眼面目更难以得见。只知那刑徒自被绑缚在木架上以来,便是动也不动。
日头升上半空,四方来人渐众,高台之下已是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俱都引颈等待那行刑时刻的到来。一个时辰已经过去,高台木架上那刑徒仍是动也不动,只有须发及破烂的衣衫被风吹动。
台下人们议论纷纷,有人道:“那死囚看样子是早就死了吧?”
“不应该呀,人都死了,何必还四处张贴告示,将咱们引到这里来。谁想看一个死人受刑。”
“哎,哎,别说了,快看,有人上台了。”
台下众人说话间,那台上一个身着官服之人登上高台。此人便是此次大刑的号令官。那人手里提着一面铜锣,登台之后,便敲了两响,扬声道:“诸位静声,诸位静声。”台下众人听了,便都慢慢安静下来,仰头看着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