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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宫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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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昏暗的石室里如同坟墓一样寂静。陈于四角的鸾凤铜台中,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四条长短不一的影子拉长、折断,如鬼似魅地投在两侧的石壁上。

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他们的脸如同直接在黑暗上琢刻出的浮雕,一部分与黑暗融成了一体,而浮出了黑暗的另外一部分,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如同末日将至时神祇的表情——平静、漠然地昭示着不祥。

他们四人在这宫中无数信徒的眼里,的确就如同天神一般存在。他们被朝拜,被敬奉,被当成信仰和传说来誓死捍卫。只要他们需要,就有无数顶尖的咒术师心甘情愿为他们死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生命视作蝼蚁草芥,将残躯烧成飞灰——只要他们的下巴稍稍一扬,或者手指轻轻一挥。没有人会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相反,求生才是可耻的。在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血肉之躯献给死亡之前,脸上甚至会出现一瞬间的癫狂,接下去便是一句虔诚的吟诵——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几天来,这四名天神一样的人物听见这句话被喊了无数多次。在滔天的熊熊烈火中,在纷乱的刀光剑影里,就只有这一句话被反复地吟诵,反复地吟诵,好像这十四个字是往生路上的通关密语。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似乎没有痛苦,神情是那样的平静和满足。他们最后一眼望向自己的主子,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眼睛却还在说。不是要说什么轰轰烈烈的遗言,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礼。在主子面前退去,怎能不说一句“属下告退”呢?

石室里的四个人也有主子,只是他们的主子已经死了,而他们却还活着。可他们并不羞愧,因为死和活都不过是奉命行事。现在,为了完成主子的最后一道命令,他们得活着。

外面火光冲天,杀伐之声不绝于耳。昔日的琼楼玉宇已大半被焚为焦土,宫内数以千计的顶尖高手也已在连月的厮杀当中死伤殆尽。尸体堆叠着尸体,鲜血流过断壁残垣,涓涓汇聚成河。究竟何去何从,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烛龙怀里的婴儿就是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一声啼哭瞬间打破了石室中的死寂。四个人不约而同看了这婴儿一眼,可是谁也没有去哄。他们虽然都还活着,可是每个人都只剩下了半条命,体力如同烈日下的一小滩水正在迅速流失。另外三人的目光这时缓缓移到了大护法的脸上,他们几乎是在刹那间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三个人同时后退一步,各自在胸前结印,昏暗的石室豁然被三束光点亮,又立刻暗了下去。接着,那一男两女的手里各自多了一样东西。

烛龙毫无经验地将哭闹不止的婴儿上下颠了颠,又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可是婴儿哭闹得更厉害了。他蹙起眉问:“你们做什么?”

三个人突然同时在他面前跪下来。此时的烛龙只有六岁,那一男两女跪下来刚好与他的身高平齐。

“属下们护送大护法和少主出去。”说话的女人不过二十来岁,雪肤花貌,形容极美。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副外表之下竟然潜藏着足以担当无相宫护法的力量。此人便是第二护法,名号为赤翎仙使的秋凰。她将手中的一块剔透的玉牌放在地上,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另外一男一女也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地上:一柄镌满符文的断剑,还有一枚一指来长的骨哨。

这些东西,是他们三人从不肯轻易离身的,此时一一放在了烛龙的脚边,他立即明白了三人的意图。

年仅六岁的烛龙学着师父素日发号施令的模样,板起稚嫩的脸,说:“收回去。”他眼眶红了红,“尊主临终遗命,令四使一起保护少主出宫,不得殉教……你们抗命么?”

旋鳌在四人当中年纪最长,他向烛龙近前靠了靠,双手用力扳着他的肩膀。他这个举动十分不合规矩,可是他接下去的话不是属下说给长上的,而是师哥说给师弟的。他惨然一笑:“有点大护法的样子了,嗯?”随即他笑容收了起来,神色十分严冷,“可是一起走太过显眼了,到最后谁也走不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各大门派的高手,我们几个受了伤,连保护自己都困难,怎么护得了少主?”

烛龙感到两只肩膀被师哥的手扳得又酸又痛,听他又说:“这里要不了多久也会被他们搜到。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三个先将各派高手引开,你带着少主躲到垂云峰上去,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峰顶的雁去台有尊主布下的子虚幻境,那幻境玄妙至极,敌人万难闯入,你和少主先在幻境之中藏身,等外面一切平息之后再逃出去。”旋鳌看了一眼地下的三样东西,又说:“四人当中以你的咒术为最强,身上又覆着麟魂甲,现在再加上飞鸢令、昆仑哨和这把从辰剑,应该够你保护自己和少主了。”

烛龙怀中的婴儿渐渐停止了哭闹,可是他却不知何时已将眼泪流了满脸。他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婴儿,那婴儿正滴溜溜地转着一对漆黑的眼珠,事不关己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烛龙将襁褓又抱紧了一些,那个小小的襁褓在一个六岁孩子的怀抱中还是显得过于沉重了。他很清楚,师哥的话是对的,一起走谁也走不了。可是他小小胸膛里的那颗心毕竟狠不下来,做不出把朝夕相处的师哥师姐们当成蝼蚁草芥牺牲掉的决定。

秋凰双手捧起她的飞鸢令,那枚剔透的玉牌被烛火映照出诡异的色泽。她看着烛龙,说:“要是我们当中有人还活着,那么日后能够再召集我们的就只有你了。”说罢她低下头去,将玉牌毕恭毕敬地高高举过头顶。

陆吾和旋鳌也将昆仑哨和从辰剑拾起,以同样的姿势双手呈上。三人齐诵道:“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烛龙的眼泪难以自持地汹涌而出,他颤声说道:“秋凰、陆吾、旋鳌三使听令,不论你们用什么办法……活着……必须要活着……”

2

三名护法出了藏身的石室便立即往不同的方向奔逃,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团用破烂衣服或袍子围成的襁褓。他们故意在各派弟子面前现身,又立即消失不见,将众人向宫外引去。

各门各派打着清缴魔教的旗号而来,实则个个觊觎《连山笈》。如今众人已然得知,魔头燕凌枫已死,唯留下个孽种交托于四名护法照管。而那《连山笈》乃是无相宫至宝,是燕凌枫死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如今宫毁人亡,就剩下这么个孩子,不留给他还能留给谁?这么简单的道理人人懂得,所以各派表面万众一心,实际却各怀鬼胎,一心想着只要找到四名护法还有那个孩子,《连山笈》便也唾手可得。只可惜四护法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寥寥几个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人也都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攻入无相宫以后,抓到人便问,问不出便杀,大肆焚烧宫殿楼宇无不是为了逼他四人现身。

现在众人见到有人怀抱婴儿,以此等绝妙身法意欲奔向宫外,料定必是四护法之一想要携幼主出逃,岂不心中大喜?立时便蜂拥追去。秋凰、陆吾、旋鳌三人有时故意现身,将众人越引越远;有时伤痛难支,被苦苦追寻而来的各派弟子逼到穷处,不得不与众人动起手来。有好几次,各人因为身上伤势过重,而对方高手又多,交手之时险象环生,几乎被擒。饶是如此,他们依旧假戏真做,只用一只手勉力对敌,另一只手抓着怀中襁褓死死不放,又做势将防御结界全布在襁褓之上,进招施咒俱万分小心,众人于是对他们怀中抱着幼主便更加深信不疑。

旋鳌逃出无相宫时仅剩下一息尚存,而秋凰和陆吾二人早已不知所踪。旋鳌本就重伤在身,适才与各派交手时又留下了十几处刀伤剑伤,此刻他倒在宫外的一片乱石岗子里,灵赋耗散殆尽,几乎油尽灯枯。

远山的晚霞艳丽无比,与废墟中的熊熊火光烧成了一片。旋鳌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的脸贴在地上,目光透过杂草的缝隙眼睁睁地看着各派高手从滚滚浓烟中追杀出来。他面带微笑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陆吾的声音。他浑身猛地打了个寒噤,慌忙睁开眼睛,果然看见陆吾与众人斗在了一起。

陆吾是无相宫的第三护法,咒术在旋鳌之上,可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她手中舞动的两把弯刀渐渐乱了章法,周身的防御结界也几乎成了零星碎片。数不清的刀剑一齐向她头顶砍来,她挥起双刀拼死抵挡,终究双臂力竭,屈膝跪在了地上。僵持之中,她飞快地朝倒在地上的旋鳌望了一眼。那一眼转瞬即逝,可旋鳌却将每一个细节印在了心里——她满是血污的脸、残破不堪的衣袍、还有那双褪去了银色光泽,对一切劫祸都认命了的眼睛。于是他颤抖着全身,拼了最后的力气却并不响亮地喊出一个字:“走!……”

可是陆吾对他的警告只是轻轻笑了笑,仿佛求之不得地要去兑现山盟海誓中有关“共死”的那部分。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双刀上承担的重量突然变得轻了,围攻上来的各派弟子刹那之间静止不动,仿佛时间出现了一个极短暂的停顿。这停顿一晃即逝,可对于陆吾这样的高手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瞳孔霎时重新变成银色,飞身便闪入了人群中。

魅影,重重叠叠的魅影。

她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在各派弟子之间疾奔、俯冲,或者纵腾、飞掠,身手矫捷无伦,而手上的两把弯刀则是以更加惊人的速度连连袭出杀招。闪电一般的刀光影影重重,利刃划破气流的蜂鸣声细微而尖锐。人们根本分不清楚,让自己颈部一凉的究竟是疾风还是刀锋。只在眨眼之间,乱石岗子上便又多了几十具尸体。

陆吾的刀刃割断了最后一人的喉咙以后,自己终也再难支撑。她伤得着实不轻,而刚刚施展的“鬼影千遁”又是极消耗灵赋的咒术,因而此时只觉双膝一软,立时便要倒将下去,只得右手拄刀顿地,方才勉强撑住。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的。这笑声初听极远,仿佛是在数里之外,可声音之清晰,显见发声者的功力非凡。陆吾顿时戒备起来,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正在是战是逃间犹疑不决的刹那,一个青色影子已经倏忽之间到了近前。她心中暗自一惊:此人好快身手。

陆吾细看此人装扮,似乎不像是江湖中人。只见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蜀锦长袍,那袍子被剪裁得极其合身,袍内露出银色镂空的龙葵花镶边,单看面料和做工也知道价值不菲。陆吾感到困惑无已,这华服虽奢,可行走江湖却是十分不便的。可若不是江湖中人,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刚刚是此人施了援手么?可他又为何要救自己性命?更奇怪的是,此人虽已现身,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脸上带着的那个镶金嵌玉的面具,看起来也是华而不实的笨重之物。这一连串的疑点让陆吾的戒心愈盛,可思前想后终究无果。此时的陆吾根本不会料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怪人将会如何篡改她的人生。

那人站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想死还是想活?”

陆吾心中一沉,头脑中飞速做了权衡。这人的咒术深不可测,此时要逃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旋鳌伤得连动也动不了。倒不如索性拼死一战,若是上天垂怜,或可侥幸挣得一条活;便是死了,只要跟师哥死在一处,黄泉路上倒也不凄冷。陆吾心中这样想,于是她快意地一笑,“是死是活,还是问你自己吧——”她只说到“问”字,双刀便以极快的速度朝青袍怪人砍了过去。这一手杀招陆吾没有留任何余力,用的是最上乘的咒术,饶是她身受重伤,速度和威力也是无比惊人的。

可是双刀竟然毫无阻滞地从青袍怪人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原来刀锋砍中的不过是一个幻影。陆吾心中大惊不已,此人的速度已经快到了如此地步,即便真身位移,而身影却能被留在原地。

她猛然醒悟,心道: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陆吾只听背后传来那青袍怪人的冷笑声,接着他说:“别逞能,我看你还是想一想得好。”说罢轻轻一掌,拍在她背心上。

这一掌没有用上任何咒术或者内力,就只是轻轻的一推,可是却让陆吾霎时明白了她与对方的差距。若是对方真有意想要取自己的性命,这一掌怕是早已震得自己肺腑俱碎了。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此人必也是为了《连山笈》而来。

陆吾心中突然涌出了一阵恶狠狠的快活,她暗自讥笑他——还有横尸在乱石岗子上的所有人——大费了一番周章,却打错了如意算盘。从无相宫遭劫到尊主战死,她何曾见过《连山笈》的影子?尊主临终托孤时,也根本没有提过有关这本书的任何只言片语。别说她陆吾不知道,就算知道,难道她身为无相宫的第三护法竟是贪生怕死的么?!想到这里,她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接着便冷冷说道:“你以为死活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你以为用这个就威胁得了我么?”

可没想到那青袍怪人听了这话却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谁问你了,”他手往不远处一指,“我是说他。”

陆吾浑身的血在一瞬间冷了下来。她目光顺着那人的指尖,看到了正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旋鳌。

“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活?”那人终于不再笑了。

3

在此之前,陆吾从来没有听说过苍冥山庄,更加不晓得江湖上何时出了个名叫江离的人物。所以当青袍怪人报出自己的名号时,陆吾对于这两个字的分量其实一无所知。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江离说。他的脸被那张镶金嵌玉的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看不出表情,可是他的声音却明显带着笑意。“无相宫。四护法。这名号在江湖上何其响亮,我那小小的山庄又岂会被你们看在眼里?”

陆吾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可身体始终处于防御的姿势。

江离又是轻声一笑,说:“你放心好了,我不是来逼问你《连山笈》的下落的。我还没有蠢到以为燕凌枫会将《连山笈》交给你来保管,你还没那个本事。”

“你……”陆吾被哂得的满脸羞红,她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扬起满不在乎的笑脸问:“那么依你来说,谁有这个本事?”

“你们的青麟神使烛龙或许有。”

陆吾眼锋一转,手指着宫门的方向,笑道:“喏,神使此刻就在宫里还没出来,你快去寻他吧,若是去晚了,倒是白让不归山的道士们捡了便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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