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是青衣角带还是绯衣公服(2 / 2)
徐敷奏这么一动弹,袁崇焕立时就被他拱出火来了,“嗳!……你怎么说话的嘛!什么叫‘陛下有求于我’?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小心隔墙有耳!”
徐敷奏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孝期内不能行房,这是服丧的规矩,可他就是想看袁崇焕为了他而枉顾礼法的模样,“我单独跟你在一起,哪里有人敢听我们壁脚?也不嫌自讨没趣?”
袁崇焕轻咳一声,别开了脸道,“呵!你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咱们俩在一块没趣。”
徐敷奏蓦地探过了头来,“是啊,咱们是没趣,那娘们儿才算有趣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都觉得,袁军门样样都好,能文能武,长相十分英俊,坏就坏在找不了娘们儿,拢共就纳了一个小妾,还长年不在身边伺候,最后被我这样的人给带上歪路了。”
“但我也是冤枉啊,这明明是袁军门天生就爱走水陆两道,怎么反倒怪到我头上来了?袁军门要是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也能学三从四德,成天在屋里纺纱织布,可惜袁军门就是不喜欢娘们儿的那一套,我又有什么办法?”
袁崇焕啐他一口,亲热地笑骂道,“呸!谁说我不喜欢女人的那一套?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成天挑着那三从四德,拈酸吃醋地跟我家小妾比来比去的,算怎么回事儿啊?有种你去南京,跟秦淮河上的那些花魁比试去!”
“人家那才叫才艺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凡是你会的,女人也都能学会,无非是许多女人没有机会去学罢了,可女人会的,你却未必有这本钱去学……”
徐敷奏一脸揶揄地打断道,“不就是传宗接代吗?我每回一提你家小妾,你就必要挑起这话头,怎么着?嫌我耽误了你,让你对不起你老袁家的列祖列宗了?”
袁崇焕懒拖拖地回道,“是啊,我家祖宗倘或在天有灵,笃定要劈下一道天雷来收了你去!就因为你,我袁家起码少出了好几个都督呢!——就凭这一点,你也该听我的话。”
这句话一出,徐敷奏总算收敛了一点儿,在袁崇焕身上撩来摸去的手也停下来了,他知道袁崇焕说的是实情。
大明沿袭蒙元制度,从明初起对官员的恩荫特权便放得极宽,依照祖制,大明文官七品以上皆得荫一子以世受俸禄,称之为“恩荫生”,有入国子监读书后,直接任官的资格。
待后来科举正途出身被越来越看重之后,恩荫生便成了官宦子弟的鸡肋,于是到了明朝中后期,对于文官的恩荫特权逐渐演化成了“文臣荫武”,即令缙绅子弟成为世袭武官,进入锦衣卫序列。
到了晚明,荫子武臣是对具有显著军事功劳及非凡政治身份的阁部大臣的特别嘉奖,属于文官军劳殉节的最高殊荣,倘或文官能在战场上不断立功,其子便能级级晋封,加官进爵。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李成梁的第三子李如桢,他虽出身将门,但从未历行阵,亦不知兵,只是他的父兄战功卓著,李家一有恩荫就头一个加在他身上。
因此即使李如桢在萨尔浒之战前一次仗都没打过,他单靠恩荫,都能从锦衣卫指挥使一路升至右都督,并掌南北镇抚司。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敷奏的确对不起袁崇焕,倘或袁崇焕没有跟他一起从十四岁耽误到四十岁,袁崇焕说不定也能像李成梁一样子孙满堂。
就算生出来的儿子不怎么出息,也能靠父荫袭封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来当,要是运气好一点儿呢,升个都督也不是不可能。
而他徐敷奏以一己之力,从根上就把他老袁家富贵寿考的希望给彻底拗断了,因此每次两人一拌嘴,还没来得及吵开来,徐敷奏便抢先心虚了。
而他越心虚就越忍不住拿自己跟袁崇焕的小妾比,越比就越觉得袁崇焕不值当,越比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老袁家的列祖列宗。
想想人家袁子鹏靠去广西做木材生意,辛辛苦苦供三个儿子读书,好不容易祖坟冒烟出了一个进士,一个不留神就全折在自己这个小唱手里了,亏得那真叫一个血本无归。
徐敷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不禁就冒出一股酸气,酸着酸着便不由一阵气苦,袁崇焕一见他这般神情,知道他的小辣椒成了苦柠檬,又自觉将话说过了头,赶忙放柔了声音哄道,“再说了,听我的有什么错?我可是一直为你好的罢?”
“这前两年就有一桩类似的事,有四个人夜里在私宅密室饮酒,其中一个人喝醉了,不禁对魏阉破口大骂,另外三个人都不敢出声,不料,喝醉的那个人还未骂完,东厂番子便冲进密室,将四人押到魏阉的居所。”
“魏阉立刻将骂他的那个人处以磔刑,并赏赐了另外三个人一些金银,那三个人经了这一件事,被吓得魂飞魄散,自此之后都战战兢兢,避免祸从口出,这东厂番子,本就端的是无孔不入,何况陛下还特意从内廷派了宦官来关外监军,你我谨慎些总没错。”
徐敷奏见袁崇焕无意再与自己耳鬓厮磨,伸手一弹下摆,哼哼唧唧地站起身来,“那我方才不就是已然破口大骂了?也没见着外头有哪个番子冲进屋里来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番子冲进来了,元素你也不用怕他的,咱们合起伙来直接把那番子一刀砍了,说他意欲投降奴酋,所幸被咱们及时发觉,那魏阉难道还能替那番子伸冤不成?”
“要是更狠一点儿呢,咱们索性把那番子脑袋上的几根毛给剃了,再梳根小辫儿,过个十天半月,待人头面部溃烂得难以辨认了,咱们再说这是上回打仗时漏报的首级,那魏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还能替一个不知去向的人特特跑到关外来兴师问罪不成?”
徐敷奏说这篇话时可谓是目如闪电、声如洪钟,仿佛戏台上正派主角痛斥奸臣那般义正辞严,袁崇焕毫不怀疑,倘或不是碍于“小唱不唱曲”的这条潜规则,徐敷奏是很有可能成为一代名角的。
“我就弄不懂,元素你怎么这么怕死人?”
徐敷奏一甩手,甩出了一股“老子背后有靠山”的豪迈气质,虽则他所谓的“靠山”就是袁崇焕本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仗势仗得大方又坦然,“死人有什么好怕的?辽东乱了这几年下来,最不怕的就是死人!”
“跟死人比起来,这一件衣服的事儿,那就更没什么说头了,倘或你青衣角带,那便是墨绖从戎,是舍孝尽忠之举,此乃大孝,倘或你绯衣公服,那便是金革无辟,是干戈之际,事急从权,顺乎天理之举,此乃大忠。”
“这究竟是大忠还是大孝,不就是上下嘴皮一翻的事儿吗?我就不信了,难道你入京陛见后,陛下他当真能因为你召对时穿错了一件衣服而发落于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