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 / 2)
大雍三十五年,清明日。
恰逢今年第一场春雨,细细密密的雨丝自天空飘落,落在一身华服走向祭天台的聂景迟身上。他拖着尚未完全痊愈的病体稳步向前,阴云沉沉压着地面,仿佛天神正仔细俯瞰着、端详着他的面目,要将这位大雍的新君看穿。
聂景迟不紧不慢地依照着仪礼顺序进行着仪式,随着时间渐逝,半空压抑着的乌云竟逐渐散了开去,直至祭天礼成,已是艳阳当空。
“看来,殿下即位是上天的旨意啊。”梁衍将军在一旁笑着道。
参与祭天仪礼的众臣纷纷相顾笑起来,聂景迟却是伫立着,隔着祭天台远眺仍为阴云所笼罩的远山,陷入了沉默。
先前纷纷扰扰诸多乱事频生,王朝当今陷入危境,因而新君即位典礼无法另择吉日,只得紧随在祭天之后。
聂景迟匆匆忙忙回宫,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换上另一身衣袍。他一心扑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的典礼之上,没有注意到今日并未露面的沈余娇。
他被众人欣然的目光簇拥着,身着龙袍走向原属于他父皇甚至属于他皇兄的恢弘雄伟的大殿,依然觉得有几分恍惚。
自今日起,他便要成为一国之君,受万民朝拜,纳万邦之礼。
即位礼毕,一切归于静默之后,坐在王座之上的聂景迟方想起沈余娇来。
“阿娇呢?”他从位上站起身来,“诸位今日可曾见过阿娇?”
底下众臣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
“殿下,莫非是在寻我?”
半晌,一声熟悉的女声响起,聂景迟面露喜色往大殿外望去,却忽然间变了脸色。底下众臣见着来人,亦纷纷惊恐着退避。
只见沈余娇面容冷冽、手执长剑,一身华丽衣裙带领一众人马直直走进大殿内,而后不带一丝犹豫地抬手,将剑尖指向座上人。
“阿娇……你要做什么?”聂景迟瞪大了双眸,一边不可置信地对上她的眼,一边抬手示意殿旁欲上前阻拦的侍卫停下。
“自然是有些事,到了应该公诸于众的时候了。”她弯唇笑起来,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带着杀意的陌生。
“阿娇……”他双腿瘫软下来,坐倒在王座上。
沈余娇眯了眯眼看着那王座,示意身后人上前,直直当着众朝臣的面将聂景迟从座上拉了下来。这个大雍的新君就那样狼狈地跪坐在地,难以置信地试图接受着当前的境况。
沈余娇斜睨了一眼身旁的聂景迟,而后绕过他走向王座。
“那个夜晚,我听殿下说起大琼末帝膝下那不知名讳的公主。殿下曾希望她安然于世、平淡一生,只可惜,殿下对她的期望要等到来世才能实现了。”沈余娇面容带笑,转过身来在高座之上稳稳落座。她将左腿翘起置于右膝上,右手支着下颚,俯看着聂景迟,一字一句继续道,“你说是也不是,……表、哥?”
听得“表哥”二字,一声惊雷蓦然在聂景迟脑海中炸开。
他瞪大双眼抬眸看向高座上的她,眼中神色复杂,更多的则是错愕:“你……”
“我可是要感谢母后,当年她竭力劝阻父皇将我名讳公诸于世,倒免了我后来再多受隐姓埋名之苦。”她笑意更深,“所以,我自始至终都是沈余娇,也自始至终,都是大琼那个生死不明的公主。”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柄龙纹匕首,只是上头的血迹已尽数被清洗干净。
“这柄龙纹匕首,原是当年父皇于太子即位典礼上,赠与皇兄的礼物。”她低垂着眉眼,手指细细抚过刀鞘上用漆金线精心雕琢而成的繁复花纹,“这柄匕首象征着权力,尊贵,更是父皇对皇兄深切的爱与期许。只可惜……”
她忽然抬眸,血红的、带着泪的桃花眼紧紧瞪着聂景迟:“这柄匕首第一次被拔出鞘,就是聂擎渊、你的父亲,用它刺进了皇兄的胸膛,了结了他的性命。”
沈余娇一字一句地倾吐着,强忍着痛苦的面容上仿似要流出血泪,“那是我在逃出临川皇城之前,在目睹完双亲的死亡之后,又一次巨大的崩溃。”她扯着嘴角,露出一副嘲弄的笑容,“可是后来,聂擎渊把那把沾了皇兄心头血的匕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赐予了聂景琛,”她忽然望向两侧的朝臣,吓得众人纷纷后退,“赐予了你们忌惮多年的太子殿下。”
“所以……”她笑意更甚,“我要他们父子二人,因此物而生,亦因此物而死。我要当年的一切血债,都让他们父子二人亲自以命偿还。”
“原来、原来……”事已至此,聂景迟猜想到二人之死许是沈余娇所为,心底里绝望更深。可嘴边却是除了道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阿娇,对不起……”
沈余娇闭了闭眼:“无辜者无需为有罪之人负累,鲁王殿下。”她叹了口气,“我该报的仇已经报了,一切过往到此为止。现在我需要做的,是接手父皇和皇兄所未完成的基业。”
半晌,逐渐平复了情绪的沈余娇挥了挥手,叫一旁的宫人呈上一身粗布麻衣:“我知殿下心善,只可惜生性软弱,若为君主则难当大任。我念着昔年夫妻恩情,特免你不死。此后,你我从此再无干系,殿下便好好隐姓埋名、归隐深林罢。”
聂景迟微蹙着眉跪坐在殿中,久久端详着她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眉眼。
半晌,他接过宫人手中的衣衫出殿而去,只在殿中文武众臣的目光注视之下,迎着西沉的落日留下一声长叹。
后世史官记,大雍三十五年清明日,新帝聂景迟登基,却于当日遭大琼公主、其妻沈余娇逼迫让位。
大琼灭雍复国后,女帝沈余娇收沈瑀、聂婉嫣之子沈念之为义子,并于同年中秋立为太子。三十年后,沈余娇因病薨逝,沈念之称帝,以太后仪礼追封厚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