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相聚的日子短暂如斯,所以也过于宝贵,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下,这样短暂的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注定只能是梦一样的泡影。
近日武藤回了日本述职,邹青这个名义上的戏曲协会会长也在公众面前亮过几次相,最近风花雪月的宴会办的少了些,他也得闲些。
可是邹青近来脑子里想的东西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小时候学戏,在舞台上演虞姬的时候也算见过英雄,楚霸王何等豪杰,一人之勇可以敌千军万马。可那都是戏文上的英雄,古籍上的文字再壮怀激烈,也没有如今眼前发生的现实那么深入人心。
他前几日在报纸上瞧见了个新闻,是一位东北籍飞行员的讣告。那位飞行员资历极佳,是东北空军第四航空大队的大队长。去年会战的时候,他带领自己的航空大队在三十分钟内,击落日本军机三架,击伤一架,我方仅一架战机轻伤,造就了神话般的八一四空军告捷。之后三个月内,击落数架日本战机,可谓军功累累,却于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时候,遭日机偷袭,中弹牺牲。
英雄已经逝去数月,他的讣告才刚刚见报。邹青拿着那张薄薄的报纸,一个下午都没动地方,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最没出息的人,从生出来就奉行一个准则,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谁给他吃喝,他就靠着谁过活,至于为何而活,他浑浑噩噩数载,从未认真想过。
他看着报纸上写的那位烈士的履历,十几岁就赴法国留学,不到二十岁就被东北少帅任命为少校驾驶员,飞行技术好到墨索里尼都来挖墙脚,他却说只愿做中国军人。后又组建飞行大队,在淞沪会战中屡立奇功,直至壮烈牺牲。
他想着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为什么刚刚三十岁,就把命丢在了战场上。可自己这样烂污的人,每日同那些衣冠禽兽混在一起,还离不开害人的烟土,却还日复一日平平稳稳的好好活着。
他以前混着过日子,近来却很想给自己心中找一个念想,他觉得自己每天飘在空中,心里必定得有个啥东西,才能坠着他留着地上。他心里羡慕柳遥,虽然一身的伤,但也是上阵杀敌留下的,死了也光荣。远远更是前途无量,以后做了记者,一杆笔能抵一只军队。可他连一点自由都没有,能做什么呢。
邹青心底惆怅,还是笑笑开口问:“你们哪天走?提前知会我,我多包些上海本地的吃食给你们,省的一走多久,心里想得慌。”
“阿姨走了十天了,当时说没意外的话,前后不过二十天,安顿好了就来。”远远拨了拨自己额前的碎发,闷闷的说。
“青哥,你以后怎么打算?”柳遥还是忍不住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活一天赚一天,要说打算就是多在日本人和那姓葛的狗汉奸身上搜刮小黄鱼,什么时候能攒够给军队捐一架飞机,或者几门陆军大炮的。等哪天活够了,寻个机会跟几个日本人同归于尽,我这条烂命也能流芳千古了”邹青咬着后槽牙。
远远看着他,总觉他如今的眼神大不相同,以前他台上媚眼如丝,台下眼睛总是黯淡无光,现在咬牙切齿的时候,眼神坚定,精光四射。
“如今全民抗日,前线浴血的战士固然十分可敬,那些地下潜伏的无名英雄同样可贵。上个月虹口的日本宪兵队就逮捕枪毙了一百多个义士,之前他们好多人也是顶着汉奸名头的。无论何种形式,都是国人精忠报国的赤胆忠心。青哥你捐了那么多西药和枪支去前线,还不肯留名,于国于家都是大功一件,不要妄自菲薄。”远远难得认真的劝他。
邹青记得报纸上那位空军烈士的名言,在临行前作为寄语送给了柳遥:为国争光,为民出力,勇敢杀敌,保卫祖国。
夜色浓了,空气中有了些许凉意。柳遥脱了外衣,把她裹在怀里,他们目送邹青的汽车远去,两个人都默默的没有走,在原地立了很久。
下一个十天来临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离了同里镇,现在河山凋敝风雨飘摇,不知道今生还会不会与邹青相见。
良久,远远轻轻的喟叹一声:“世人都说戏子无义,可是青哥明明能够在锦绣堆里好好的活着,偏偏去龙潭虎穴里以身犯险,如此深明大义,那些文人又有几个比得上。”
柳遥没说话,只是吻了下她被晚风撩起的碎发,牵起她的手默默的回转家去。
五天之后,柳玉英托人过来,接他们两个坐火车去往广州。因走的急,并未通知邹青,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消息,自己脱不开身,发车之前叫管家送来了两个大的红木漆盒,都是远远以前喜欢的点心。她心里酸的要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别会是永别,再见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