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在法国的日子,远远过的平淡如水。除了一直没有阿遥的消息,别的似乎都进行的很是顺利。阿姨联系了巴黎的康特罗斯医院,法国医生说早在十年前,美国就有用钴铬钼合金做牙齿内置合金的成功病例,如今发展了十年,合金铸模关节形成术已经比较成熟,只要人体不发生排异反应,应该没有问题。
她一边等着手术,一边学语言,阿姨说她油画上很有天赋,可以试着考取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她英文不错,法语却是不通,阿姨说可以先上一年的语言学校,再行备考。她心里未置可否,有着别的打算。
阿遥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上海沦陷的前一天,也是过了三个月后,才到了法国,到了她的手中。上海会战中,中方伤亡二十五万将士,好在她的阿遥福大命大,每每写信来都说自己大难不死,即使后来通信中断,妈妈也总说他还好。
展信开来,确是他的字,他从来用不惯钢笔,以前都是用羊毫写正楷,如今也只能用硬笔,字体倒是带着些以前未曾有过的刚劲潇洒。一打开那封信,她就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灿烂中带着几分憨气的笑脸如在眼前,连他唇齿间散发的薄荷香气,也好像萦绕在鼻尖。法国灿烂的春日里,一缕和煦的带着花香的清风,把时间拉回到六年之前,她好像看到第一次相见的场景,是一个花开至荼蘼的暮春时节,他带着一身槐花的香味,就这样不管不顾的闯入了自己的世界。
当生活不再如同往日那样平静安详,眼下如同炼狱一般的生活并不令他感到真切,反而是藏在心底的回忆历久弥新,时时刻刻的涌上心头。他最先记起来的,也是好多年前的初遇,战场那么纷乱,却好像在这一刻如此安静,纷乱的是漫天的炮火,宁静的是他此刻想着爱人的心。
“远远,不知你在广州过的可还好?如今战事激烈,我们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靠抢的,可我却总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你那时候又怕我,又因离开亲人伤心,一双大眼睛哭的像兔子一样,又红又肿。当时看着你瘦瘦小小的,个子还不到我肩头,细胳膊细腿,瘦的像个春天里刚抽条的小柳树,是真的未曾预料,如今你会成为我对这个世间最深刻的牵挂和最浓烈的眷恋。
我有时候会想,早知道今日相隔两地,牵肠挂肚。当时何苦那样瞻前顾后,倒不如遵循内心,活在当下,所以远远,我永远都没你那么勇敢。
我一向记性不好,这些年忘了很多要紧不要紧的事情,比如我常常忘了,我们也不过才相识短短几年而已,总感觉自己从一出生,生命里就有你存在过的痕迹,好像你陪着我在幼年时,于乡间夜晚捉过恼人的知了。好像你跟着我在少年时,一起在哪里栽下过一棵小树。也好像几年前我们在葡萄架下乘凉的场景,就那么清晰的如在昨天。明明知道这些都不存在,可它们就那么深刻的在我的脑子里,你说奇不奇怪。
我总在睡梦中觉得,你还住在我的楼上,以前你总是掉东西在地板上,我一听到头顶上有响声,就知道你肯定是又打翻了牛奶杯子,每每上楼去,替你收拾好玻璃碎片,你不爱穿拖鞋,不收拾好定会扎伤了脚。
可是梦醒了,只有怀中一杆冰冷的枪,和身边战友的尸体,我好一会儿才能从恍惚中醒过来,怅然若失,心底一个大洞好像漏着风,吹的我五脏皆是冰冷的。
在一起时不觉得,如今分开了,我才知道已经同你同气连枝,呼吸与共。你不在,我只是一半的行尸走肉,另一半的心肝魂魄,都寄予你身。我见不到你,只是每每拿出你的信来看,所以你从未离开过我的思绪。
想起分开之前的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了南翔寺僧人开解你的话,说人一生中所有的辛酸苦痛,都来自于自己内心的执念,只要放下执念,心自安定。你笑着说他是胡说的,我当时觉得你小,参不透佛偈,菩提本无树,何处有尘埃?可现在却真真切切的明白了,如果没有你作为我的心心念念,如今怎么在这炼狱一般的战场里熬的下去。可见那僧人说的不对,执念是最好的东西。
你总说我憨,青哥也曾说过我心思混沌,所以虽年纪痴长你八九岁,于任何事上,我都没有你见的那样清楚明白。即使不良于行,你也因心思澄澈,因而自在如风。人生一世,你要比我干净得多,也自由得多。
那日在宏仁医院,你身上血肉模糊,又因身上衣衫单薄而深深嵌入伤口。护士要给你清创,刚要剪开衣衫,你却出言阻止,颤抖着手去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已经被血染透的小物件,疼的要命,还强撑着笑着说阿遥,这是我在菩萨面前给你求来的,南翔寺灵的很,师父算了你命中有一个大劫,所以万万要好好的贴身放着,我才安心。
你后来说我命中的劫难是你,可我觉得不对,我才是给你带来灾厄困苦的那个人。可也是现在才明白,你真的是我的劫难,若不是你,我尽可了无牵挂的战死沙场,如同我那些为国捐躯的兄弟一样,青山埋忠骨。可我现在却不敢死,总怕我死了,你的魂魄也无处可依。
在相遇之前,我们是两个孤独的灵魂,都是亲人在无奈之下被放弃的那一个选择。相遇之后,我们都成了对方生命里唯一的,不可或缺的选项,所以只有我们在一起,生命才是有意义的。
然而每个人生来都是带着自己的使命的,原先我混沌未开,以为人之一世,不过就是混个衣食而已。后来遇到你,我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守护你。再到如今我又终于懂得,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战士,我的使命到底应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