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头牌,还是妖怪?(1 / 2)
八日后,戊时。
这“天枢城”内,但凡知晓“听雨楼”又刚好无事之人,都备上了两吊银钱,想要一睹这“听雨楼”新头牌的芳容与才艺。要知道,尽管死后的娱乐方式与场所,较之生前,虽无太大区别,但毕竟是合法的烟花之地,就连女人家,也都想前去看看热闹。
何况,这头牌之日,四年才有一次。
那出手一向阔绰的“听雨楼”,还会在当天让自家的“牌子”挨个儿使出其看家的本领与才艺。在这节假日甚少的冥府当中,这便也能算得上是场难得的消遣去处了。
话说呢,这“听雨楼”实则为一所占地面积颇大的私人别院,坐落于“天枢城”正西方的郊区,它背倚着众阴兵镇守的城墙,面对着“天枢城”紫薇大道的尽头,四周又被蜿蜒而行的灵渠一一环绕。但事实是,与其说这是一所私人别院,倒不如说,这里,像极了一座皇宫:主殿身披金色光芒,伫立于苍穹之间,自下往上数去,那第五和第九层殿外,长年被困顿于此的云雾萦绕着,俨然会有一种仙境乍现之感;而从灵渠边向内延伸进去的,是木质的镂空结构,一层又一层的堆砌着,宛如空中楼阁一般。
走过被栏杆与绳索环抱在其中的拱桥,一副满目奢靡的模样,则又赫然映入眼帘——布满苔霜的假山与带有枯萎之感的景观,将极为空旷的周遭,以一种令人极度舒适的错落感,一一填满;大大小小的金色殿房,一如密密麻麻的宫闱一般,在这里错落有致着。象征着太阳的图腾,则被作为灯笼与风铃的结合体,一一悬挂在房梁和屋檐之下,将着原本充满了宁静的夜色,一时间,增添了无数宛如白昼一样的光芒。
进到主殿的地方,则有一条宽约百丈的通道,现如今,为了迎接头牌之日,其更是在每隔一丈的位置,置上了一方方小小的花朵——那花,犹如星辰一般所散发出血色的光亮,不仅能将周遭尽数照亮,还能为在这里席地而坐的看官,带去阵阵湿润的花香。
可事实上,这花到底不过只是形似蓝眼菊罢了。
其正中那只圆溜溜的蓝紫色“眼睛”,被无数晶莹剔透的花瓣环抱与拥簇着。那只珍稀而又神奇无比的“眼”,在让人初闻花香之时,还能感到一丝心旷神怡;时间倘若再久,这跟随着光芒一并散发出来的香味,便能渗入魂魄,从而令人心神不稳,继而陷入醉酒那般迷乱。
因此,其便是“听雨楼”极为常见的,用以促使客人在这里再散钱财的一种道具。
而这通道,则是由无数块玉石锻造拼接而成,有着异常透亮的成色,像极了擦拭得极为干净的玻璃栈道。倘若定睛细看,是能将下面一一从灵渠当中游进来灵兽,尽数收入眼中的。
寻常看官,都会在这通道之上,席地观看。
达官显贵,则会花费更多钱财,求得那与主殿浑然一体却又向外延伸出来的一席看台——那看台,支在殿前的两旁,有些向内微微倾斜的角度,却又高高束起,宛如主殿的两只大耳。
远远望去,那就仿佛是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但凡是来过此地之人,无不为这样的建筑与装潢,啧啧称奇。
而那“两只大耳”对着的,便是主殿唯一向外开放的巨型阁楼:那深色的墙壁上,画有一张巨大的彩色壁画,其上面大约画的是《黄帝内经》内“素问”篇中的内容;两旁则已摆放好诸多中式的传统乐器,俨然一副好戏即将开场的模样。
再来,说回这早已熙熙攘攘的人群:
男女老少,纷纷在玉石搭建而成的通道之上席地而坐,他们有的正大声议论着,有的正哈哈大笑着,有的正交头接耳着,有的正窃窃私语着,有的像模像样地模仿着,但最多的,还是已然开始对接下来的一切,期待万分。
毕竟啊,坊间早已传开,此次的头牌,可是大有来头。
说什么,其对那些琴棋书画舞乐礼,都根本不屑一顾了,此次要拿出的,会是一场全新的才艺展示。
可究竟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无数看官里,是无人知晓的。
据说,就连平日里素不出府的小顾公子,都花了最高的价钱,买了那看台之上最好的位置——平民百姓尚能得知这样的坊间传闻,那些个试图从这新任“紫庭玄郎”手上得些好处的达官显贵,又怎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这本就一向不愁客人的“听雨楼”,也便因此热闹非凡。
单是先见了这“听雨楼”先行展示才艺的男男女女,无论是那台下,又或是两旁的看客,便已是心情久久无法平复。不仅是其登峰造极的技艺,得以令人沉醉其中,就仅是遥遥一见那台上过往男女的绝色姿容,这诸位看客,就能足以对其念念不忘多日。
更有甚者,好些个不愿在人前输了颜面与阵仗的权贵,已在暗中遣了自家管事儿的,回府再筹备起了银两。
而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浓,那适才还热闹不已的台上,也再不见了年轻男女的身影。不禁对接下来的一切,再次又提上了兴致与期待的众人,便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不多会儿后,众人便听见,那天际,骤然响起了一阵清脆却又凄凉的萧声。紧接着,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十位身披桃色轻纱的乐妓,竟从天而降,缓缓地落在了阁楼之上。
顿时,整个“听雨楼”内,鸦雀无声。
只见,这十位乐妓依次向众人作好揖后,便各自去到了自己的乐器前,开始奏起了缓慢却又悠长的乐来。
而那本是绘有诸多故事的墙壁,则轰然一声,向左右两旁退去。再待一阵白色的烟雾过后,一道赤色的轻纱,从阁楼的房梁之上,倾泄而下——一位身披红色轻纱的女子,已然出现在了阁楼的正中央。
隔着那道若隐若现的赤色轻纱,众人勉强能够看到,那位红衣女子,正斜倚在软榻之上,手中,似乎还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她清冷而阴沉的话语声,这才缓缓响起,“我本是“瑶光城”中一介靠苦力为生的青衣,幸得大人前些日的搭救,这才有机会在此处以头牌的身份,得以为大家献丑。然,“听雨楼”有倾世容颜的‘牌子’,自不在话下,琴棋书画舞乐礼样样精通的前辈,更不在少数。我这些时日虽一直勤学苦练,但诸番技艺,总是难登大堂。这头牌之日又是四年才逢一次,我怕负了大人悉心栽培,更负了众位看官难能的兴致,这思来想去嘛,我便只得,以吃会友了。”
而她这话音刚落,台下便传来了一片片的哗然之声。
这显然是没能料到如此的众人,不禁纷纷抱怨出声:这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和做派。弄了张轻纱不与人相见,也就罢了,这琴棋书画与舞乐,一样不沾,又是何意思?难道说,这人手两吊的银子,当真就是要看她在台上吃东西不成?
珠玉已在了前,这属实难登大雅之堂的苏不忘,话一出口,恨不能让人当场便要大呼“退钱”二字。
而那阁楼上的苏不忘,却也不恼或是心虚。
在发出了一阵极为亲昵却又带了一丝嘲弄的笑声后,她这才又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为了此次献丑,大人特意命人寻来了这上下都难能一见的山珍与海味,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我今儿都要吃个遍。有那好些,我当然是从未见识过,众位看官若是有兴趣,不妨现在就开始出手竞价。”说罢,她又稍事停顿了一下,缓缓饮下一口盏中的烈酒,“然,珍馐需得美酒相配,若这最后价高者,未能胜过我的酒量,便——”
可还不等她将话说完,右侧的看台之上,便骤然传来了一阵极为戏谑的男声:“久不来这“听雨楼”了,倒是不想,还能出了你这样的货色。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既无像样的才艺,更是龟缩在面纱之后,就凭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们掏钱?”
紧接着,另一个面露出不怀好意神色的男人,又急忙应和到:“可不是?况且,青楼女子,又能干净得到哪去?”
一时间,那阁楼之下的附和之声,竟将一旁的合奏的器乐声都尽数淹没。甚至,一些席地而坐的人,都跟着站了起来,颇有一丝以示抗议的架势,跟着起哄起来。
而那苏不忘,则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又缓缓将自己原本斜躺着的身体挪正回来。随即,定定又望向那男人的她,懒洋洋地又开了口:“我可真得出言劝劝这位看官,任何时候,您都需得慎言。我虽入这冥府的时日不多,却也知晓,这犯了口舌是非之徒,是要被捉去“拔舌地狱”的。”说罢,她又伸手取下了头上的发簪,并用那尖锐的一头,径直将面前的轻纱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来这“听雨楼”消遣过的客人,无不知晓,凡能登台者,皆只卖艺。想来,您左不过也是初来乍到,我这才好意劝您,虽然您今日这舌头被拔了,明日醒来时又会再长个新的出来,但那拔舌之痛,您若要受住,却也会艰辛无比啊。”
随着那条轻纱的口子,所展露出来的,是苏不忘仿佛真能摄人心魄的面容:其微颦的蛾眉之上,画有一朵栩栩如生的桃白莲花;细长的眼尾上,是一抹上挑的酒红色,配上那扫在整个脸颊与鼻梁之上的殷红,俨然一副好不醉酒迷离的模样;未被衣物所遮蔽的肌肤,每一寸,都如瓷片一般白皙透亮。而她那衣物,倒并非是轻佻与俗媚的薄纱——尽管她的身形单薄而消瘦,尽管那衣物遮得足够严实,但她身上的那一片绯红,就是能够令人心下感慨,她那身姿的恰到好处。
加之其那在双唇之间来回跳跃晃动着的一丝光亮,可无不,在宣告着她的无畏,和对这里的绝对自信。
再有一阵清风袭来,她那臂弯处的披帛和垂下的青丝,便被一并吹起。其这番难能一见的面容,便又裹挟着她捻在指间的花朵的花香,顷刻,乍现在了整个光亮都昏暗与暧昧起来了的“听雨楼”中。
可就这样的长相与身段儿,愈是细瞧了,却愈是会让人惊觉违和。
原来,那本就空无技艺的女人,即便到了这时,竟真也没能有个好好的坐相——就似山野汉子才收了田里作物归家一般,面露着倦意的苏不忘,大手大脚般瘫坐在座。要不是她心里还肯再有一丝顾忌,她的那双脚,都得肆无忌惮地搁上了桌。
如此模样,倒不禁会让人连连怀疑与惊叹,那身体里的魂魄,原是个粗鄙不堪的男人。
再一望向她忽又疲倦无神了的双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早在这之前,她就将自己灌了个烂醉——俨然就是彻底见不到那台下来回攒动着的人头了一般,她更是兀自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直至那倦意终于散尽,她才肯又抬起厚重的眼皮,望向台下。
只见,苏不忘又将指尖的花朵,递到了自己的面前,并垂下眼眸,缓缓嗅了一下。
随后,借那花香又好生清醒了一番的她,便沉声又开了口:“您若要还要继续同我较真,那我便要再问上一嘴,倘若您连自己身上的物件儿能复长,都未曾可知的话,那您的身上,可长了有能让我们这“听雨楼”染上不洁的东西啊?”
她的声音,是软糯清凉的,分明那话带有毫不遮掩的敌意与嘲弄,却还是让人在那一刻,彻底能够迷失了自己——她那微颦的眉头,那忽就流转在了眼眸里一如星辰一般的目光,可真真是,我见犹怜啊。
就如此,她哪是什么愚钝而粗鄙的弱者模样?
就如此,她那身体里装着的魂魄,又哪是什么山野汉子——那里面的,可十足是一个要人命的妖物啊。
是啊,那故作出这副模样的苏不忘,原来,竟就是“听雨楼”供起来的一位姑奶奶啊。旁人动手取人性命,左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这姑奶奶,却能字字诛心而不脏了衣袖丝毫。
而个性这种东西,永远都会是独特而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的。
还不等刚刚那位富家男子有所辩驳,另外一侧的看台之上,便已然响起了出价的声音:“十万两!”
苏不忘应声扭头望去,却恰好看见了,坐在那看台里正中央的顾南之。
不过匆匆一瞥罢了,深知再难以逃脱其掌心的她,终于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慌与恐惧。
索性,苏不忘将头稍稍歪斜了一下,将那不掩悲怆的视线缓缓收回,并将其又稳稳落在身前的矮桌之上,“看官尽管出价,我先吃上了。”说罢,她将指尖上的花朵放下,并轻轻用双手击掌了两下,“抬上来的食物,将有十轮之多,为了让各位看官尽兴。每一轮,我都将焚香一枝,并于此香燃尽之前,尽数吃完。”说罢,她便从桌上的香筒中,取出一枝香来,接着,又将那香,从中间折成了两截。
紧接着,她将那截断香点燃,并将其插入炉中。
在她完成这全部的举动之时,那些从墙后走出来的青衣,便就搭好了桌子并将食物一一摆放了上去——阁楼宽约数十丈,那搭好的桌子,竟几乎就要将半个阁楼撑满。
不多会儿,阁楼之下,便又传来了一阵惊呼之声:半柱香,要想吃完如此多的食物,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况且,还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瘦弱女子——一时间,这些个看官,无论男女还是老少,都生出了莫大的兴趣,就想要看看,她苏不忘,要如何去完成这个根本不可能的任务。
而苏不忘眼见食物都已被安置妥当以后,便缓缓起了身,并向着桌子的左侧尽头走去。一边走着,她一边又不以为然地说到:“此番一轮下来,我可就要与肯出价的几位,喝上一杯了。你们若是连区区的酒力都不胜,便也不用再追加数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