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葬礼（1 / 1）

小队里的同伴们轮流来陪伴特里亚，先是埃蒙和诺恩，然后是巴斯兰和佩特，伊维尔和邓肯。很少开口的邓肯也为特里亚变了点戏法想逗他开心，可惜黄豆从袖子里漏了出来。达里纳也来看过特里亚几次，感谢他曾经和埃蒙一起送自己来医馆。埃蒙和诺恩来得最勤，在那些静谧的午后，他们坐在温暖的火盆边，一起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七天后，莉莉丝医师判断特里亚已经恢复了健康，便让他出院了。

修道院里依然是一片肃穆的景象。大雪给诺尔亚宁披上了银装，城墙、屋宇和圣灵树上都积着厚厚的白雪。建筑间是一串一串的脚印，墙边则堆积着一个个雪堆，人们沉默地在大雪间快步穿行。此时没有雪人，没有雪仗，没有欢声笑语。修道院依然沉浸在主教过世的悲痛中。

葬礼定在一月二十五日。当天早晨，埃蒙和修道院里的所有人一起用过餐后，便列好队，在乔里和海特的带领下前往圣堂。依照习俗，主教选定的继承人应当带领大家走这段路，但克洛伊枢机此时人在新郡，生死未卜。他们爬上一条条堤道，穿过一重重城门，直到修道院、市镇、白桥和千里旷野都在他们脚下。第二层高墙后，主教的宅邸被一片缀满白雪的灌木包围着，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侍女和侍从都已经离开，平整的白雪上不见一点靴鞋踏过的痕迹。只有六名手持火炬的骑士站在路边保护着它。走进圣堂本身的高墙之后，他们置身于一个美丽的石筑庭院，双层拱顶走廊环绕着它。走廊的扶手和拱顶上都布满了古特曼林的白色双翼雕刻，上面的装饰已经被取下以示哀悼。

他们并肩走入圣堂的入口——一座十人高的大门，穿过几道内门，进入祷告之厅，也就是圣堂大厅。那是一个开阔而肃穆的空间，地板和低层墙板都由深棕色的檀木制成。镶铅的彩色玻璃球缀在石筑高墙的顶端，被它们下方的火炬照亮。每一个火炬后面都有一个空洞，用于点火和补充燃料。这些火炬下方巨大的彩绘玻璃窗户透入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大厅和穹顶上雄伟瑰丽的众圣海壁画，那一团团橙黄，银红，青蓝，浅绿，暗紫与它们附近彩绘玻璃的颜色相衬，更显生动。历经千年，这些古特曼林时代留下的奇美半点也没有褪色。

那些巨大的彩绘玻璃间，悬挂着象征诺尔亚宁的暗金色圣环旗，上面已经蒙上了黑纱以示哀悼。柯尔文主教的身躯静静地躺在平台上的大理石棺中，上面同样盖着绣有暗金色圣环的长布。前一天夜里，柯尔文的亲卫们就已然将他的石棺从医馆抬到此处，摆在了平台上。修女们在它四周摆上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

众人在大厅里站定，这时埃蒙才意识到雅宾娜的工匠们将这里修建得多么巨大，容得下修道院里所有人。他和自己小队的同伴们站在一起，左边是巴斯兰，右边是特里亚。从他站的位置，埃蒙可以看见一列列新兵以及站在新兵前方披着斗篷的圣军骑士。侧面，可以看见修女，教士，工匠，莉莉丝和其他医师与学徒，厨子哈维和他的小帮工，更外面还有铁匠、赶车人、抄写员、马夫和更多的士兵与教士。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大厅里弥漫着让人不愿打破的寂静。

海特和乔里迈步登上平台前的台阶，他们手里各抓着一块长布的两角。长布上绣着绿底的双翼圣环，这是继承自特曼林的图案，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教会，代表着教皇。毫无疑问，它来自亚速，宗座已经知道了消息。平台下，站着一排骑士，沉默地看着两人将长布盖上石棺。埃蒙看见塔琳娜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袍站在平台侧面，温柔地看着爱人。

在唱诗班的带领下，众人低声歌咏，祝福主教。乔里和海特单膝跪下，长剑握在手中，剑尖抵住地面。海特的身子歪了一下，一名骑士走上前扶住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退回队列。大厅里一半的人正在抹眼泪，埃蒙心里同样悲伤，但那悲伤如同一条寒冬中被封冻的河流，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流淌。他的双眼已经流干了眼泪，此时正死死地盯着海特的后背。是你吗？埃蒙在心里问，是你吗？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歌咏结束后，他们低头默祷。许多骑士和海特与乔里一样单膝跪下。特里亚也想跪，可是他们所在的位置实在太挤了，于是埃蒙和诺恩从两边扶着他。这次默祷和那次黎明前的不一样，它更像一场告别，跟自己意识中的主教告别，告诉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默祷结束后，人群向两侧的拱廊退开，有的人站到了楼梯上。靠近大门的人则朝外走，驻足在台阶和下面的庭院里。他们为主教留出一条路来。六名战士抬起柯尔文主教的石棺从人群间走过，乔里和海特在前，身后是主教四名贴身骑士。对于贴身护卫来说，最悲痛的莫过于抬着自己誓言守护的人的石棺。埃蒙的位置就在大厅中央，因此主教的石棺是在他眼前被抬过的。他特别看了海特的脸，上面有脏污的泪痕，他没洗脸，也很久没刮胡子。

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埃蒙没有答案。

主教的石棺朝前进，靠**台的人群便合拢跟在其后。他们走过大门外的庭院，那六名守在主教宅邸前的骑士迎上来，他们手持火炬跟在主教的石棺后面。即使在如此高的地方，风也吹得很轻，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石棺上，落在火炬上，落在哀悼者的发梢。

他们沉默地走下堤道，绕过修道院的底层大厅，来到墓园。墓园在修道院的西南方，笼罩在两座守卫塔和一座副堡的阴影下。它的围墙向墓园中央伸出波浪般的石顶，边缘雕刻着一层一层双翼图案，因此，这里一年四季都给人一种幽暗的感觉。古特曼林世界的每一座城市、要塞和修道院里都有一座这样的墓园，掩埋着石棺种植着黑荆，从不修剪，任其疯长，因此显得扭曲而怪异。墓园和整个修道院一样被雪覆盖着，唯有黑荆例外，冰雪无法驻留在这种植物上。在由石像鬼守护的黑暗地下墓穴中埋葬着古特曼林时代的总督——那些雅宾娜的继任者们，诺尔亚宁的主教，著名的骑士。新帝国建立以来，唯一在此下葬的是西元83年过世的梅尔薇主教。她的死让伊桑与塔尔森的争斗迅速激化。

墓园不大，容纳不了所有人，所以大多数人等在外面。由于特里亚的缘故，埃蒙等人也被允许进入墓园送柯尔文主教最后一程。埃蒙注意到有些人用不友善的目光看着走入墓园的达里纳，甚至发出窃窃私语，而达里纳自始至终目不斜视。

一名埃蒙不认识的教士站在主教的石棺前，他向围在四周的人逐一致意，接着开始念诵亚兰经中的往生篇，这传说由圣慕然斯亲手撰写的篇章，全文为古启汀语，埃蒙怀疑在场的人无人可以听懂。教士的念诵过于冗长，又完全无法听懂，于是埃蒙放任自己在记忆之海中漫游。他曾经听约翰神甫说过古特曼林人并不相信死后的世界或是来生，往生篇表达的是对将死者一生的回忆和对尘世的留恋。不过约翰神甫本人也不懂启汀语，他的知识来自于圣堂里的口口相传，自己也承认可能会有偏差。

念诵结束得突然。众人一齐在石棺的环扣上穿入绳索，带着柯尔文进入地下墓穴。特里亚沉默地接过提灯，走在最前面，然后是乔里、海特和另外四个提着石棺的人，醉胡是其他人。台阶狭窄而陡峭，盘旋而下，阶梯中央被上千年来间来往的送葬人与悼念者踏得凹陷，此时已经结上了薄冰。他们走得很小心，埃蒙一手扶着墙，一手和诺恩相互搀扶。火光在下方摇晃着，台阶仿佛在流动。

他们从一个出口离开阶梯，进入一条长廊，两侧是一个个可以放入石棺的方洞，它的尽头隐藏在黑暗中，埃蒙凝视着那黑暗，好像能听见来自其中的低语。众人一齐帮忙，将柯尔文主教的石棺抬起，推入属于他的方洞。稍晚会有石匠来在方洞下刻上他的名字。埃蒙注意到旁边便是梅尔薇主教的名字。在宗座成为教皇之后，她接手了诺尔亚宁修道院，从西元49年到西元83年，黄金的年代。现今的修道院里仍有许多人怀念着她，怀念着当年的白桥灯火。梅尔薇过世后，出任诺尔亚宁主教的塔尔森忙于在都城争权夺利，从未来过这里，修道院陷入混乱。柯尔文上任后，许多人认为他将会复兴诺尔亚宁，他也是这样努力的。可如今，再次事与愿违。

他们逐一将手掌贴在柯尔文主教的石棺上，默念着最后的话语，从心中寄给他。接着，众人返回阶梯。埃蒙朝下方望去，阶梯无穷无尽，深入地底。传说中，雅宾娜的石棺就埋在墓穴的最深处，她身处石雕的花园中，被石雕的武士守护。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朵玫瑰，那朵想送却没有送出的玫瑰。那玫瑰如今也变成了石头。

他们返回地面，人群伫立在雪中等候。钟声骤然响起，在寒风中飘荡。那钟声并非来自头顶，而是来自墙外。乔里和塔琳娜离开，返回他们的房间。许多人同样返回了自己的住所，但更多的人走出修道院。埃蒙和同伴们跟着他们。

他们走入白桥镇。这里的尖顶屋顶覆盖着白雪，红砖墙上照着灯火，石砖路平缓地拐入一座座屋宇之后，炊烟从那里袅袅升起。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宁静中，仿佛一个童话王国。钟声从镇子中央的钟楼传来，那是白桥镇的百姓在为主教哀悼。许多富裕人家在窗台上摆上了一簇簇白花。埃蒙抬头望去，镇中堡垒上飘扬的金色圣环旗也蒙上了黑纱。

他们一直走到白桥边，望着碎冰堆积的蒙丽儿河。寒风吹过白桥，那声音仿佛是呜咽。钟声就在这时结束，一切归于沉寂。

葬礼也就在此时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