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梦为马 第8章（1 / 2）
过了晌午的时候，黎旸跟着苏幕雨回到了住处。远远地就看见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海妹。虽然已经是夏末初秋，可中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她也不在意。
黎旸觉得自己和“画儿脸”的梁子很深，很难化解。他可是给她磕了好几个的头。
“画儿脸”是黎旸对海妹的称呼，面对面的时候，黎旸会加上个“姐”。所有人都觉得是黎旸在拍海妹马屁，明明是那么丑的脸，你小子脸皮得多厚，愣说是跟画儿似的。
知音难觅，大概只有贾亭衣才能听出这个称呼的深层含义：其一，这张画儿必须是黎旸画的，一脉相承于他小时候画的“寻鸡图”；其二，只有画儿上的人脸才会傻子似的一动也不动，跟僵尸似的。
不能全怪黎旸小心眼儿，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海妹除了对救了她性命的苏幕雨之外，对谁都是这张“画儿脸”，斜着眼睛看人，看谁都烦。
瞧瞧，人丑嘴不甜，脾气吓人还没钱，所以黎旸基本上见到海妹就躲着走，万一哪只脚不小心踩到她呢，恶不恶心？
苏幕雨走向海妹，他要问问海妹的状况。
作为术尊，苏幕雨对治病这事绝对是当世大家。山、医、命、相、卜同脉，起源于巫，发扬于术。打头儿的那个“山”，其实是“仙”，指的就是术士大修。
黎旸一溜烟跑去了食堂。
溜进食堂的黎旸，迎来了老江头的满脸笑容。“黎少爷，回来了？快坐，快坐。”
按住黎旸的肩头，让他坐在凳子上，老江头问道：“听说今儿是黎少爷生日？十三了？”
黎旸小脸儿阳光灿烂：“江爷爷，是啊，有没有给我预备点儿好吃的？”
老江头立刻做出那还用说的表情，从盖得严严实实的锅里盛了一碗面出来，“来，鸡油长寿面，过生日得吃面，讲究长寿有福，顺顺利利。估摸着少爷快回来了，就在锅里小火温着呢，快趁热吃，趁热吃。”
老江做饭的手艺真不是盖的，抻的细细的长寿面，上面淋上鸡油，撒点葱花，面下面还窝着个鸡蛋，黎旸把碗底的汤喝完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的舌头还在不在。
“江爷爷，你不当厨子糟蹋了呀。”
老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都是瞎鼓捣，做斥候那时候，赶上穷山恶水啥也没有的地方，饿得呀身子从里到外的疼，我就想出了个绝招，躺地上睡觉，想着在家乡见过的吃食，拼命咽口水。咽着咽着就睡过去了，梦里自己就成了厨子，整治一桌子一桌子的那些好吃食，想吃鱼吃鱼，想吃肉吃肉，嘿嘿，每次都让口水把自己给呛醒了。”
“你这一身做饭的本事是靠做梦学来的？”黎旸大为惊奇。
“算是一半吧。小时候，家里穷，把我卖到城里给饭铺子当帮工，一天两碗稀粥。那哪儿吃得饱啊？就找各种借口溜到后厨，偷看厨子做肉做菜，给自己解馋。不过那时候年纪小，人又笨，记不住啊，所以做梦的时候老想着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吃。慢慢的自己就想明白了，其实啊，做饭没啥难的，就讲究个搭配，配好了就香，配不好就难吃，就这么点事。”
“江爷爷，你可不能小瞧自己的手艺，书上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以前我还不太明白，让江爷爷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关键在‘搭配’上，各种东西搭好了配顺了国家就会好，要是乱配一气，那就糟了。”
老江笑得露出了黄板牙：“读书人瞎写，当官儿治国那得多大学问才行，能跟我这小厨子比？”
“江爷爷，说这话的是道祖他老人家，都成神仙了，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黎阳笑道。
“神仙咋了？神仙的话就得信？”老江不屑地摇摇头，“我可不信神仙，打仗的时候，神仙能救你？要信就得信自己的眼，自己的拳头，手里的刀子，信身边的袍泽，这些才能救命，其他的都是瞎掰！老黄救过我三次，你问问老黄我救过他多少次？哎，黎少爷……你咋了？”
黎旸呆呆地发愣，心里却掀起了大波澜。
什么是机缘？刚才老江头这段无心的话，对于黎旸来讲就是天大的机缘。
不信神，信自己。那么是不是也可以不信命，信自己呢？
原本是自信无比的黎旸，在爷爷告诉他修行不了的时候，却不知不觉中没了心气，虽然不甘心，可最终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老江头的一席话如当头棒喝，他悚然惊醒。用修士的话说就是开悟了。
真正的修行修的是心，心不透亮，不清楚，修个屁的行。信自己的心，修自己的心，这是修行的基础。不管这种心是“善心”、“慈悲心”，甚至是“狠心”、“毒心”，都得是自己的信仰，是立身之本。
为什么心如毒蝎的人也能修行？因为他坚定地相信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比别人更毒更狠，才能活得更好。这就是他的信仰，是他的处事法则，靠着这颗心，他才能获得自以为的成功，直至成魔。
黎旸以前虽然聪慧，可他还是没有这样的心。他曾信过鬼神能帮他实现愿望，信过爷爷、父母，把他们当成信仰，但其实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心念”，也不是他真正的“信仰”，而更像是依赖和依托。就像借钱过上的好日子，真要还钱的时候，好日子就到头了，自己一无所有。
所以当他知道父母对辰子安做的实验之后，这种建立在他想象中的“信仰”就会摇摇欲坠。
他当然知道自己非常非常聪明，但他只是把聪明用在了别人身上，而没有将聪明用诸自己。
把聪明用在自己身上，认识自己为何，看清自己智愚，明了自己长短，是真聪明。
黎旸晕晕乎乎地走出食堂，信步而行，脑子里全是老江头那些话，渐渐的，他的心像洗过一样，清澈而灵动。
事情常是如此，多年都不会产生任何变化，在顷刻之间产生了，而顷刻之间的变化还大于多年的积累。
原来路在自己脚下啊。他轻叹一声，觉得这个十三岁的生日真像一道边界，将今后的自己与从前区别开来。
他抬头看看四周，淡黄浅红相叠，原来不知不觉中走在去父母故居的路上了。
去和父母谈谈吧，他加快了脚步。
再次看见那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黎旸在树下仔细观瞧，在树干上左敲敲右敲敲，还试探着叫道：“子安师叔，子安师叔。”
“我在这儿。”辰子安的声音从那间像郎中诊室得的木屋中传来。
黎旸走进屋中，看见辰子安正摆弄一个跟罗盘相似的东西，盘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中间有十字星指针，辰子安将十字星定好，闭着眼嘴唇微动，轻而快地念了几句咒语，似乎又感应了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声气，无奈地将罗盘小心翼翼放在木案上，从乱糟糟的头上摘下了一个金环，和罗盘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辰子安才看向黎旸，轻轻“咦”了一声，问道：“师侄这是有机缘巧遇了？”
黎旸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啥巧遇？啥机缘？是那碗长寿面，还是碗底的鸡蛋？
“没有？怪啊，比起昨天，你头顶之气黄中泛出青色，这是生机勃勃之气象……”
“我清气上升，浊气下降。”黎旸忽然搞了个恶作剧，“噗”，放了一个屁。
辰子安苦笑着以手在鼻前挥动了两下，朝木屋外走去。黎旸嘻嘻笑着跑得比辰子安还快。
“子安师叔还会望气？厉害厉害！”
“跟子清师兄学的，你……想不想学？”
“想啊。”黎旸想也不想答道。
“那你能付出什么？”辰子安忽然调皮地笑了笑，想起了头次遇到小莲师姐的情景。叫你刚才捉弄我，我搬出你娘的法子，看你怎么办。
“哎呦，我可没钱。”黎旸小心翼翼回答，师叔笑得有点怪呢。
“那就肉偿喽。”眼见奸计得逞，辰子安笑得像朵花。
“那师叔打算怎么个肉偿，你说出来我听听，看能不能折抵我爹教你望气术的利息。十来年了吧？利息应该不算少了，唉，师叔好好想想怎么个还法，心诚一点哦。”黎旸坐在凸起的树根上，懒懒的靠在树身。
“……”辰子安呆望着黎旸，你这是什么套路？什么算法？我教你怎么会要我肉偿？
“哟，子安师叔觉得我说的不对？我爹不该教你？”黎旸奇怪地问道。
“应该呀……”辰子安趺坐在昨天的位置上。
“那就是我说的对咯，那子安师叔打算怎么肉偿啊？”
“我……等等……不是这么个算法吧？”辰子安头有些大。
“您毕竟是我师叔啊，不能按利滚利算，那样太狠了，所以我让师叔你看着办，差不离就行，别太计较。”黎旸温文尔雅。
“我……唉……”辰子安险险泪流满面，你爹我斗不过，肉偿！你娘我斗不过，肉偿！现在怎么连你我也要肉偿呢？
“这样吧，子安师叔你也别为难，什么这个术，那个法啊，就挑出七八样我爹娘教给你的术法，你教给我，算是连本带利还了。师叔白用了那么多年，也算占够了便宜，以后不再用就是了。还是那句话，您毕竟是我师叔，帐不能算得太狠。”黎旸懒洋洋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