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松萝(1 / 2)
玄灵虽不喜他这说一半留一半的风格,毕竟也已经见识了梁兴扬种种过人之处,不好再任意嘲讽,只哼了一声便跟在后头。此刻她总算仔细留意地上情形,忽而有些想吐。
怪不得先前踩在地上的时候只觉得落脚之处绵软,此地土色深黑,夹杂了不知多少白骨,竟是一派人间地狱的惨像,地上厚厚一层都是血肉腐烂之后所形成的,已不知有多少年。
玄灵几乎不能相信,此地如此毗近人类的城镇,如何死了这许多人没人察觉管束?
梁兴扬忽然回身望了玄灵一眼,看见她几欲作呕的神情,忽而一笑。
他往回走了几步,玄灵这才注意到他为何不肯落在地上,想来是早就看出其中端倪来了,不由气恨道:“你怎不早说!”
“你没有问。”梁兴扬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以为你该习惯的。”
“习惯?”玄灵反问道。“我如何会习惯?”
“你杀人,却不知人死以后就是一堆腐肉么?”梁兴扬脸色平静,在这样人间炼狱一般的惨景之中他那平静几乎是有些可恶的,如果那些上天入地追杀他不肯放的家伙看见此情此景,一定会说妖便是妖,素日里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骨子里却是如此残忍。
然而玄灵静默一瞬,竟觉得肃然起敬。
他往前去,是要救下那些将来要死的人,在此地不见悲戚之色,是因为已经过去太久,再对着这些支离白骨垂泪并没什么意义。
她听见梁兴扬娓娓道:“或许有许多人是能留名史书的,可那很难,哪怕留下一个名字都很难,死了万事成空,所以人须得活着,不能被轻易夺了性命去。”
玄灵本已稍稍平复了心情,听了这话却莫名心头火起,拂袖冷笑道:“人须得活着?可有人活着会叫更多人死!”
她想起了变作焦土的那一处,如果没人收拾,那里此时此刻大概也是这幅凄惨模样吧?腐烂在那里的都曾经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也好妖也好,都知道死了便万事成空,可为什么都要造了杀戮?她不过以牙还牙,并没有错。
梁兴扬低低叹息。“就如刚才那一个,我看他身上并无血气,夙世轮回的恩怨,也要算么?”
“如何不算?”玄灵咬牙道,并不欲与他多说,迈步便往前走,却叫梁兴扬按住了肩膀。
梁兴扬身上有一点淡淡的草木清香,平时觉不出,在这里却很明显,恰到好处地将玄灵翻涌的胸臆按捺下去。
“你连前面是什么都不知道,便要往前闯?”
“死了也不必你管。”玄灵硬邦邦回道。
“若是魂魄也不得解脱呢?”梁兴扬像是也失了一点耐心,声音冷了下去。“这东西要是以血肉为生,此地该只有白骨才是。你白白修行这许多年,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么?”
玄灵还是第一次遭人如此抢白,她愣了好一阵子不知该怎么答话,却见梁兴扬从袖中抽出一条发带来在她腕上绑了一圈,自己捏了另一边道:“你跟在我身后,不要妄动。”
这像是牵着什么不通灵智的牲畜一般的举动叫玄灵气恨不已,可她也察觉此地危险,自己翻卷的指甲还在隐隐作痛,更是提醒着她这一点,再气恨便也只有忍了,跟在梁兴扬身后亦步亦趋。
她提气轻身,不肯叫自己的脚陷进这一层泥土之中,梁兴扬在前头走得很稳,半晌忽而道:“那就是我师父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玄灵猝不及防听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纳罕道。
“她说,要让天下人都能笑出来。”梁兴扬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你有一天也会这样想,这样师父就没有死。”
玄灵却忽然站住了。
梁兴扬有些惊诧地侧头看她,竟看见一点泪水。
“你自己也说过,死了就是死了。”玄灵有些烦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骗自己有意思么?你师父死了!”
她以为自己会让梁兴扬暴怒起来,心底有一点快意,是那种把自己的伤口也一并撕开的血淋淋的快意。
曾经她也遇见过一些长得几分相似的人,想假装有的人还没有死,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这世上无论谁都是独一无二的,死了便再不会回来,譬如日东升而西沉,不会转圜。
梁兴扬却没有怒,他眼里有悲凉的神色,那一刻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有千百年才会积淀下的沧桑。
“是啊,她死了。”梁兴扬叹了口气,不自觉捏着自己的腕子,就像不堪那一根轻巧手链所带来的重量。“她死了,可我还活着,为更多人活着,我总得活着。”
这一回他回过头去就再也没有说话,无论玄灵如何在后头出言讥刺也没有用,直到走到这山谷的尽头。
不知什么时候四面已经起了浓浓的雾气,雾气之中掺杂着灰黑的颜色,一望便知有毒。梁兴扬拿出一粒丹来示意玄灵含着,自己却没做什么防护,只是四下里打量,忽然一振袖袍,从中飞出两道黄符来。
梁兴扬低叱一声:“去!”
那两道符凭空自燃,将四面八方都一并照亮,雾气飞快散去,面前便是一面山壁,壁上密密麻麻攀附着的都是枝蔓,玄灵一看便知道方才缠在自己腰上那藤蔓便出自这里。
“这是个什么东西?”
“是一株松萝,不知怎么得了修炼的法子,然而不走正道,已经入魔。”梁兴扬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