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病(28)(2 / 2)
父亲说妈妈一个字就是懒,很少主动为他做一顿饭,经常吃剩饭,菜也很少炒,一般就是豆瓣加泡菜,每次只有儿女们回家时才会吃上好菜好饭,但也是自己亲手在做,在儿女们面前,自己总爱说她的好话,为的是能给儿女们树立一个良好的印象,为的是若自己先走一步后,她能过上好的日子。由于生活的勉强与差劲,渐渐的让他的身体走了下坡路,身体的抵抗力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
这些话父亲从未给我们说过,那天下午,父亲与舅妈一直聊天到了晚上,舅妈也轻声的抽泣着,还不停的给父亲擦眼泪。
父亲给舅妈最后说的话是,要是自己先走了,妈妈以后的生活他已经作好了妥善详细的安排,叫舅妈不要为妈妈担心,这是当丈夫的责任。
到了十二月份的时候,父亲走路也得靠拐杖了,他的呼吸也很不均匀。
四嫂再次在电话上通知在外的弟兄姊妹,把父亲的病情讲了一遍。大家都有点发慌了,于是决定马上赶回来。
我把妈妈接了下来,让她呆在医院陪父亲说说话。
父亲见到妈妈后,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叫她坐到他的病床上。他们其实还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反正不好打搅,也就走出了病房。
后来隐隐听见他们在争吵什么,不一会儿,妈妈气冲冲的跑了出来。原来是父亲在劝她要坚持锻炼身体的事,和三顿饭要如何吃均匀。妈妈说她不想锻炼,也不想做饭。就为这父亲便说她不把自己当人,害的最终是自己。
所有在外的哥与嫂都赶回来了。
大家在四哥家开了个短会,决定火速把父亲转到大的医院,至少也要让儿女们知道父亲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会议是由四哥组织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这是尽孝道的最后时刻了。
这次,大家都没有再提出什么异议,都埋着头,心为父亲恶化的病情悬着。
沉默后,大哥突然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自言自语道,实在是对不住父亲,自己枉活了这么多年,至今还在为生计奔波,不能给他老人家物质上的帮助,说只有有劳大家了,父亲虽然曾对我们说过,只要把老四老幺送出来,以后生病的事就由他们照管,但父亲也是自己的父亲,不是哪一个人的父亲,所以,自己愿意到省医院去服侍他。
对大哥的转变大家感到突然,三嫂把我叫到一边悄悄说,有的人是说得好听。我说,服侍反正也需要人。
大哥说完后,二哥开始说话了,二哥曾是个退伍军人,做事雷厉风行,也不转弯抹角。他说,这次是到省里最好的医院去给父亲治病,大家都得先商量好,钱,要预计多少,人,要去几个,这些具体问题都得落实下来。说罢,二哥说,他愿意提前预支一万。
四嫂马上抢话道,说愿意把存折交给大家带上,该用多少就用多少。
其实后来才知道,存折上面只剩下一万带一点。
我正欲说话,妻子马上说,我们也出一万。
剩下的只有三哥还没有说话了,他的确很困难,两个孩子上大学,现在的大学一般农民是送不起孩子读书的,中央也没有具体的抑制政策,教育市场化其实对教育本身就是一种挑衅行为。三哥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出一万五。
这话一出口,立即就引起大家一阵震颤,大家都不会想到他会一口出这么多。尤其是他比二哥,和四哥与我都多。
二嫂不慌不忙的补充道,老三不会在将我们的军吧。三嫂接话道,他是个疯子,打肿脸充胖子,自己的两个娃娃学费都还没着落。
三哥说,他愿意。
大嫂还在医院里守护父亲,给父亲喂稀饭。大哥如坐针毡,想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口。后来大哥说,能不能向大家借点钱为父亲看病。二哥说可以,问他想借多少,大哥说还要等大嫂回来一起商量。
三嫂突然也冒出一句,她也要向二哥借,话才出口,三哥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道,人要有志气,为了父母,没钱卖田卖地也得为父母治病,不然送儿女读书又干啥。三嫂马上改口说,只想借点路费嘛,你干嘛那么凶哟,我就知道你是扭不干的麻布口袋。
我的心里很不舒服,觉得王嫂来城里看病,自己就花了一万多,更何况现在得病的是自己的父亲,出一万实在是太少了。不过转念又想,反正这也是预支,到时我再多出点不就得了。
二嫂发言时说话的声音总是很慢,好象默读着标点符号。她带着微笑说,好呀,还有谁来向你二哥借钱呀,反正老二象个开银行的。
大哥听后说,老五也应该划个股子,他也是父母所生,六兄弟都出点钱,都就会轻松些嘛,也不用借很多的。四哥说,这就凭五弟自己的心意了。
服侍的人员定为:大哥,四嫂,我的妻子,小姐姐(她与姐夫已从台湾到达成都,住在宾馆中等父亲过去了。
会后,几个儿子们都要争着马上到县医院去陪父亲睡觉。二哥抢先一步,那晚他还为父亲洗了脚。
决定第二天晚上出发,虚弱的父亲得知后,精神又回来了许多。
父亲陪二哥摆谈了许多,中心是厂子中的事情。父亲一直放不下心的是,二哥的企业缺乏管理水平,用的尽是家族中的人,是典型的家族企业,这种企业机制不便于严格管理,尤其是嫡系穿插在里面,更不便于监督。
从九零年开始,二哥就在陕西办厂,他最大的心得体会便是人际关系,二哥说,关系才是生产力,离开了关系这张网,根本谈不上任何发展,利润等于血汗加关系。然而也正是这张网也反过来束缚发展,要织好这张网,归根结底都得用钱打结,用利益加固,每年除去打点的钱,自己也就所剩不多了。
令父亲无比担忧的是,二哥所办的企业投资大,风险高,市场变幻莫测。
父子俩一直长谈着,都没有了睡意。说到钱,二哥似乎满腹牢骚的说: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明星卖弄风骚,给钱就上,越来越像妓女;妓女楚楚动人,明码标价,越来越像明星。警察横行霸道,欺软怕硬,越来越像地痞;地痞各霸一方,敢做敢当,越来越像警察。流言有根有据,基本属实,越来越像新闻;新闻捕风捉影,随意夸大,越来越像流言。
父亲也听得出神,父亲说,若一味地象这样发展下去,那么贫富的极度悬殊和天大的差别,便会造成新的尖锐的矛盾,这是相当凶险的强烈信号。二哥接过话说,是的,他在外面出差时就看到过有老百姓打着“均贫富”的口号了。
父子越谈越想谈,不觉夜已深了。
后来,父亲干脆问二哥,想不想回家乡发展,二哥说,当然想。父亲听罢心里一阵高兴,他想这条村道路也就可以改观了。想着想着,这才渐渐入梦。
就在这天晚上一点半钟的时候,小姐姐从成都给四嫂打来电话,询问父亲入院一事。四嫂家有两套房子,家中的电话是分机,一边说话,另一边也可以拿起话筒对讲或收听。
当小姐姐问及四嫂有关妈妈如何服侍父亲时,四嫂说,别提老太婆了,要她服侍只能是负担,自己都把自己照顾不好,不给我们儿女添乱就是万幸了。
不料在另一套房子中的妈妈并没有睡,她听到电话铃声后,便起床拿起听筒,仔细的听了起来。
小姐姐继续问四嫂,难道她就一点事都不做吗,你们这么忙,他照看个家,煮个饭还是行的吧,总不至于象敬神一样给敬起来吧。
四嫂说,听院子里的人讲,老太婆平常在家都很少自己做饭,到了我们这里每天都要去买零食,都快成五香嘴了。
妈妈越听气越往喉咙上煮,她于是在另一分机那头搭腔了。她一下破口大骂,骂四嫂是个荡妇,骂小姐姐是个不要脸的臭三八,是卖到台湾的烂货。
一开始,四嫂与小姐姐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知道妈妈在偷听电话。
也许妈妈本来也有一肚子的苦水早就想寻个机会向外泼洒了,她总觉得早晚靠不住这边的儿女,所以干吗要对老头子好。再加之,她娘家的人对她告诫过,活一天,就得享受一天,老头子死了,他们就会把她接过去一起住。
依我看,妈妈的暴跳如雷,纯属是因没有文化,她是个口恶心善的人。
据说那晚,妈妈表演得极为夸张,她骂人真有一绝,所有的脏话她都能吐出口,骂到高潮的时候,她便双脚直跳,双手还在肚皮上拍打着节拍。
四哥的家在单位,她这一大声叫骂把寂静的冬夜撕得粉碎,好多人都起床来观看,抑或来制止,但谁都不敢轻易靠拢。
其实,四嫂与小姐姐的通话早已挂断了,但妈妈还是对着电话咬牙切齿的大骂。中风是在你们老汉儿(父亲家才中风的,胖也是在你们老汉儿家才胖的,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婆娘,要死在我的前面……她边骂边咒边嚎啕大哭,尽兴时还跑到单位的院坝中央淋漓尽致的超常发挥和即兴表演。
四哥听到后,马上跑过来,试欲劝阻,但失去理智的妈妈早已如洪水猛兽,不听任何劝阻了。她嘶声力竭的大吼,要与父亲离婚,免得要是老汉死了就找不到对头了。
由于她是后妈,这会给全家带来多大的名誉损失呀,她这样不明事理,将会给全家带来多大的灾难。也可以这么说,四哥的政治前途和父亲一生苦心经营的孝友传家,她至少已毁掉了大半。
心急如焚的四嫂只得扑通一下给她跪下,求她冷静,求她不要再乱说。这时她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几个嫂子一直陪着她谈心到天亮。大家又生怕她高血压发作,或者中风,或者生出别的什么事来。从来没有想到过妈妈会这样失去理智,就从那时起,我也觉得叫她一声妈妈好碍口,但我还是要叫她一声妈妈,毕竟她与父亲生活在一起;毕竟她是老年人,我们是晚辈;毕竟,她没有生育过儿女;毕竟她与我们每个人一样都需要发泄,只是时代与文化使然罢了……
第二天上午,妈妈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她对昨晚发生的事感到万分后悔,说她就是这个急性子,急起来了就什么都忘掉了,叫我们不要告诉给父亲,我们当然点头。
妈妈没有吃午饭,我们还以为她在为昨晚的事感到内疚,谁知妈妈悄悄买来了许多零食,边吃边笑呵呵的去四嫂隔壁邻居家逗小孩子们玩了。从她脸上的天然笑容来看,谁也不相信昨晚那个失态的母亲居然会是她。
大哥叹气道,老头子千选万选,挑个漏油灯盏,唉,要是听儿女们的话,把那个大脚板女人接来,说不定父亲也不会生病,儿女们也不会受拖累哟……
二哥马上制止道,这是父亲个人情感上的事,做儿女们的应该尊重才是,难道只允许年轻人自由恋爱,就不允许父辈们这样吗。
大家都没有吱声,细心的吃着桌上各种带苦味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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