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痛(2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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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提示:此小节偏激处已大量删改。
父亲的感冒一直持续着,王嫂给他刮过痧,但还是流青鼻涕,四肢也无力。
在父亲悄悄离开县城后,我们都往家打电话,但已被父亲拔掉了电话线。
没几天,五嫂到了城里,她是来卖牛肉的,她的牛吃了别人打药的菜被毒死了。牛,是农村的动力系统,相当于四个主要劳动力。五嫂伤伤心心的哭,这下一个家失去了主要动力,五哥又远在广州打工,五嫂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有牛的时候不觉得牛的重要,可是当没有它的时候,才想起牛的重要。我在农村生活多年,看到过牛死后的悲痛场景,那种难过远胜过爹娘的死,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歇斯底里的呜咽悲怆,滚天拿地的碰头磕脑。也是呀,在这山区,一家人要是缺少了耕牛,就意味着缺少了不说话不计报酬而又不计生存质量与生存状态的现世活宝,这一由原始社会驯服下来的能适合老百姓任意支配的动力工程无异于一个农村家庭的力量象征。
为了报复,五嫂当时也想在田地里撒把农药,这样至少会毒死那些常来田间地头啄食粮食和菜叶的鸡。不料这件事被生病的父亲知道后便阻止了。
牛,是赤脚医生筛子来帮忙剐的,那手法真有点游刃有余。
四哥对五嫂说,这种牛肉不能卖,会有毒的,叫五嫂先在自己这里拿点钱回去,买一条小牛。四嫂听到后说,卖了也可以换点活钱,五弟家还有两个正在念书的孩子,需要这个的。
四哥与四嫂争了起来,四哥说那叫亏心事。后来四嫂也觉得不妥,于是建议五嫂不卖牛的肚腑。
从五嫂的口中得知:父亲的身体还好,只是生了一点小感冒,看样子会没什么事的,自己临走时还去看望过父亲,父亲还吩咐她用夜壶拔肚子。提起夜壶拔肚子这事,我们就想笑,这是延续几千年的一种农村常使用的治病的方法,就是在方便床下盛尿的空夜壶里,先放入一张燃烧着的纸,把空气排出,然后即时的将壶口对应在病人的肚脐眼上,利用夜壶的吸引力把大张肚皮吸进去,说这样就可以把肚内的淤血与毒气全吸引出来,从而达到治病的目的。四川的大部分地区,农民很喜欢这种医术,关键的一点是能省钱。
四哥笑了一下,说,父亲这样的老年人你我得小心侍候,既然没什么大病自己也就放心了。四嫂也在外药摊上给父亲开了许多西药,叫五嫂走时带回去。
话说五嫂卖掉牛肉和牛皮回来,天就黑了,四嫂怎么也留不住她,她坚持要回去,说家里的母猪才下了一窝崽。
四哥只得通知我用摩托车送她。
我发现五嫂一直提着那个曾装农肥的塑料袋,鼓鼓的。原来是五嫂舍不得扔掉的一块牛的肝脏,说是回去用开水多煮煮,就能消毒,就能给两个孩子吃上一顿。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劝五嫂扔掉,五嫂始终不肯,于是我只好说我买,这才被她极不情愿的扔掉了。
回到家,我们先去看病中的父亲。
只见父亲躺在床上,面前还抱着一个黑黑的圆球,那正是治病的夜壶。我既想笑,又想哭,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医疗科技这么发达,然而在农村,这种古老的缺乏论证的近似于神话的魔具还在延续,可见农村的医疗卫生实在是一种可悲。
父亲见我回来了,装着没病的样子,马上吩咐妈妈给我泡茶。
父亲很苍老,日光灯的冷光罩在他的脸上,多了几分灰白,这灰白就象是老冬瓜上的一层白蜡。父亲在咯咯咯的笑,那笑与以前的很不一样,笑得有点松松垮垮,笑得有点零零乱乱,笑得有点干,也笑得有点瘪,很让人心痛。
我给父亲冲了一碗糖水,他喝下后有点发呕,这时妈妈走到床边为他捶起背。
我把父亲的手一摸,有点冰,又似乎有点烫。父亲忙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一点小感冒。
五嫂替妈妈做好晚饭,父亲说他不想吃。我问妈妈,妈妈说他们通常把午饭吃得很晚。这怎么行呢,我说。
父亲仍一直抱着那个圆滚滚的夜壶,似乎抱着一团生命的奇迹与希望。我劝他要相信现代科学,把那个低级文明趁早拔掉,明天就与我到城里去看病。父亲只是淡淡一笑。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不好意思去城里,他还在生四哥四嫂的气。
五嫂吃过晚饭后便匆匆忙忙打着电筒上崖去了,因为她的家住在崖上,一条陡峭逼仄的山路象裤子上的拉链,只是这拉链不是贴在裤子上,而是贴在大山的皮上罢了。白日里远远的看这路,还以为是好事者给山刚动了外科缝合手术呢。
那天晚上,父亲的话非常的少,我们都没有谈及官司的事,也许父亲不想让这份父子团圆的静谧给不愉快的事情打碎,毕竟那又是一个无望的期许与痛苦的等待,那种煎熬是漫长的,是一个老人不一定能等到的。父亲似乎对这个社会失去了信心,他需要的是安静,真正的安静,宁静致远的安静。我多么希望父亲就这样安祥着,寂静着,不要过问人间杂七杂八的事情,静静的休息,静静的度日,能延长一天哪怕一秒的生命,也是对儿女的一种安慰。我们需要老人健康,需要老人这种情感的最高级永远存在于人间亲情的结构里,这样做儿女的才不会感到精神世界的空洞和无助,也才不会感到现实生活的凛冽与辛辣。中国已步入老龄社会,在这个特别而又特大的情感部落,有了他们的宁静就有了社会的和谐,有了社会的和谐就有了社会的秩序,有了社会的秩序就有了社会生态,有了社会生态就有了社会的人文屏障和最终文明。
夜深了,我的眼睛似闭非闭,但父亲的眼睛仍很警醒明亮。沉默,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心灵通路。
电视的接收信号很不好,这里不可能安装上闭路线,那些被低劣的信号所扭曲的人物形象实在忽闪得令人心痛。我好想关掉,但父亲坚持要看,只要能传达出群众的呼声,父亲都要认真的看着,这是他晚年构筑自我精神世界的源头,无须清晰,也无须端正,心声才是实质。
也许夜凉如水了,父亲这时才用手指轻轻在夜壶口按出一道缝,只听长长的一声嘟,光滑如泥鳅般的声音在屋子里优雅的穿梭,那是在给夜壶放气了。父亲舒缓了一声唉,但愿心中的不平与怨气也能随之化为空气,飘散在这份宁静与柔和里……
父亲很早就起床了,在院坝里与妈妈一起做起了他自创的那套所谓的广播体操,一二一,一二一,从这口令的节拍来看,他的这套体操不可能达到健身的目的,因为节奏实在太快了点。父亲在用这种节奏提醒我,他身体还硬朗着,他还是社会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