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五·规则(1 / 2)
晨光熹微,朝阳云浮。
初夏的晨来得极早,往往寅时便东方既白。
门楣所悬之二盏纱灯,俱染了夜露,带着子夜的沁凉。
晨风拂皱一池碧水,薄纱般的轻雾将散而未散,如阁中帘下未醒的清梦,拢了碎的廊桥,碎的小阁,碎的门槛,碎的灯笼,碎的昨天,碎的记忆。
……
“为什么?”她的簪子步摇皆委于地,眼中怒焰喷如火蛇,吐字的力道仿佛足以咬碎钢牙。
“为什么?”黄衫的女孩儿微微抬起下巴,斜睨地上垂死般的妖物,眸中的冷酷让人不寒而栗——缓缓而白:
无规矩不以成方圆。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人有人的规则,妖有妖的规则。
有些规则,无关紧要;
但,有些规则,不可打破。
正如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一树花又何能碍妨?
打破了规则,自然要付出代价啊。
代价之多寡,亦在于所破规则之巨细。
你破坏的,似乎必须付出,最重的“代价”啊……
明明是论生死之事,她的声音却毫无起伏,听不出半点儿情感,过于平静的反应,让人如置身于冰窟。
那可怕的寒意沁入骨髓,甚至叫她一时失去了动作——那碧眸之中的锐利青光,被她深深洇入脑中。
箭矢上的残焰犹未熄灭,跃动在她的衣衫上,啃啮着她的骨肉,在她的耳边噼啪炸裂——
但,她感受不到半点儿灼烧的炽热疼痛,反而如同置身冰窖,寒得沁骨,冰得钻心。
莫名的寒意与威压令她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既像穷途末路的困兽;又似坠入没有尽头的深海。
黑暗的窒息感将她包围。
绝望。
那羿师,真的,只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姑娘而已么?
正此空惘之际,连同燃烧的烈焰,她为金索缚起,彻底失去了知觉。
……
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凤凰拧了拧眉心,按着额角,从梦与回忆的火光中醒来。
头有些隐隐作痛,似为那“梦”中的昨日所纠缠。——她便将床边的帐子启开半扇,任那黎明的阳光照耀,那一丝莫名的不适一时融化于这金色的温暖之中,云散烟消。
在晨光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凤凰起身,稍整仪容,下了楼去。
如果就这般解决,似有些欠妥当了……
“今日甚早。”正当她且行之时,一个清透的声音从书架间传来,“欲行何事?”
莫莲梳洗已罢,此时执卷长立窗前,悠悠回眸——长长的睫毛点着细碎的阳光,连鬓间亦揉入了星星点点的金色,愈将她衬得淡雅温和,清丽脱俗。
“徒儿只是行本职之事罢了。”凤凰回身,笑而长揖,“劳师傅挂心了。”
“……”
“多谢。”
此言甚轻,飘散在晨风之中。
而后,她的徒儿踏着轻捷的步子出门,留下满室明光。
风轻轻翻动床边小案上的书册,鹅黄的上好宣纸间闪过一片殷红——正此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按在书页间,正停在那一抹赤色之上——
那是一挂红苏,每一缕间隐隐流溢着暗金之色,细观即知品价非凡;流苏下是一列蝇头小楷,却是老子《道德经》中一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那女子垂眸低目,悠悠一叹,而后是长久的静默。
……
“璃儿~”
听到那一声唤,琉璃怔了怔,慢慢转过头来,问:“凤凰?有,有甚事么?”
“那个,今日,可还空闲?”
“空,空闲吗?——”琉璃的眼神有几分飘忽,语气也多了一些不自然的支吾,“这个……嗯——有甚事用得上我么?”
“啊,也,也不是甚么很要紧的事啦!”凤凰摆了摆手,陪笑道:“既然璃儿有事,便饶我失礼了,先行告退了。”
说完,作势要溜。
“等,等等!”琉璃急忙拽住了她的衣袖,急急道:“……如果要出门的话,还是由我相陪好了!”
凤凰转了身,双手拱了个揖,眨眨双眼,愉快地笑了一笑:“果然还是璃儿好~”
“那,我们应往何方呢?”
……
“击!”
阴翳的树影之间,闪过一瞬焰光,而后如出现一般,诡异地消失无踪了。
“哎呀呀,真是危险啊~”
琉璃紧紧地盯着那棵繁枝老干,几人合抱不来的垂柳,一脸骇意。——而当那突兀的古怪嗓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时,她条件反射似的掣出鞘中的刀,压低了身子,拧紧眉头,喉中低低质问道:“谁?”
“哟哟哟,一个凡人小姑娘?——这样说话,未免有些无礼了呀~”
“凤凰——!!”
琉璃仿佛已经听到了耳畔风响,急急跃起,摁下身旁的女子,死死护在她上方——
几乎同时,一道青色的影子如同巨蛇一般从琉璃头顶擦过,半空中几缕不及落下的长发,被生生削断。
“哦哦!果然不曾看错,好快,好快!”
“……”琉璃愣了半晌,方缓缓起身,毫无半点松懈之意,极警惕地看向那柳树——或说是柳树上一挂遒劲的柳枝——直觉告诉她,那一条柳枝,确确是方才,那从她们头顶划过的夺命“青蛇”!
但晚半刻,那凤凰,定要被削去半个脑壳!
带着略微兴奋的语气,还夹着“啪啪”的击掌声——
就像……一个看见了甚么新鲜事儿的——娃娃?
“啧、啧、啧……”不由琉璃再想,正对着她们的那几挂垂枝慢慢从中分开,如同帷帘轻启,缓缓便露出了老柳横亘的桠杈,那最大的横桠之间,露出一个青色的影子——
一个很小的,奇怪的影子,碧发青衣,发梢隐隐露出几片细长的柳叶,双眼眯作细缝,咯咯地笑着——那听不出性别,听不出年纪的声音,令人心中不免发毛。
“不愧是那位的徒儿啊……厉害,厉害!”
“……你……”琉璃紧盯着那奇怪的家伙,攥紧手中短刃,低声道:“……是何人……”
“哎呀呀,小娃子,可不敢动刀呀!老身年事以高,不好和你们小辈动手喽!”
那家伙一边嘻嘻笑,一边扬起手臂,本微微要望中央拢起的柳枝如为风拂,轻轻扬向两旁。
“妖物……”
“妖物?妖物又如何?”那家伙挑挑眉尖,一条柔韧的柳枝仿佛有灵识一般,朝“它”的所在伸去。
“小娃娃,你还想把我收了不成?”琉璃口中的“妖物”坐在那柳枝上,赤着的双足从裳下露出——那柳枝仿佛会了甚意,望琉璃缓缓伸长了去——将那家伙送至琉璃面前:稍一仰头,琉璃便与那过于夸张的笑容撞个正着。
“怎的?我是除妖师,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家伙夸张地仰天大笑,“如今的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哩!”
“小娃娃,你师父见我,也要客气三分,你却——有趣呀,有趣,真是有趣!”
琉璃不觉后退几步,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
“老身可未破坏这凡间的规则。”柳妖以袖掩面,道:“你可不得理由惩戒老身呀。”
琉璃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拿余光瞟了瞟引她来的凤凰。
那姑娘已是许久不曾言语,只是冷冷地望着那“妖物”。
……
半个时辰前,阴阳司。
一行人在偏院中兜兜转转,走过三两回廊,数幢阁房——那是阴阳司暂锁妖物之所,因多年妖气浸扰,连屋并院,都透着一股腐朽的阴沉气息——且不言那不时传出的可怕妖族的咆哮了。
一路行来,琉璃算是将昨夜情形听个大概,但却被凤凰最后一句所惊:
“你说那梨妖身上,还有其他的妖力反应?!”
琉璃本来只是想为降妖而不叫上她而发些牢骚,听到如此情况,实属意外。
“嗯,虽说是极相似的妖力,但那种纯度,又与她的修行全不相合——看来,似乎并不只有‘羿师’盯上她……”
齐岳一方解开门上的禁令,一方回首说到,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本是不大的房间,但因其中空无一物而显得偌大,阳光穿过窗棂,在乌黑的地板上留下略显苍白的金色碎片。
那是被窗上的铁栏所割碎,可望可触而不可及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