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记忆里的球球树（1 / 2）
在一栋高层公寓里，简约轻奢的装饰风格尽显房子主人非凡的审美和别具只眼的品味，一双纤细的穿着黑色紧身破洞牛仔裤的腿沿着床边走过，与室内高尚大气的空间格格不入。将近1秒后，又经过了一双穿着宽松灰色运动裤的腿，两者均脚步轻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屋子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其他人。
女孩名叫周琳，看上去只有16、17岁的样子，她来到衣柜前，手不停地翻动着各式的衣服，有端庄素雅的套装、有轻松舒适的休闲装、有款式多样的连衣裙，她抽出其中一条粉色花裙，不假思索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外衣裤，她站在衣柜门边的穿衣镜前，意味深长地端详着自己的身体：手臂、大腿、膝盖上布满了紫青色和深红色的瘀痕，她用右手手指摸了摸左手臂上的瘀痕，就像是在欣赏着一幅值得骄傲的图腾，突然，她转变了自己的表情，欣然地换上了那条心仪的连衣裙。
“好……”周琳突然转过身，站在梳妆台前面的男孩惊愕地差点把上面的护肤品掉落在地。
“那里找到什么值钱的吗？”周琳皱起眉头疑惑地问。
男孩连忙整理倒下的东西，回答说：“没……没有，都是些你们女孩用的东西。”却从瓶瓶罐罐中偷偷捡起一个细小黑色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好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男孩语气突然有点落寞，他靠在梳妆台边，认真地端详了几秒后上下指着女孩的手臂和腿回答道。
周琳脸上洋溢的笑容立马消失了，她非常清楚男孩话里的意思，是指自己身上的瘀痕，她随后淡定爽朗地说：“好看就行。”笑容再次浮现在她的脸上，她高兴地在穿衣镜前左右摇摆着，欣赏着花裙子在空中的飘逸。
“去他大爷的，怎么会有这种畜生！他现在在哪？看我不揍死他。”男孩双拳握紧，咬牙切齿地问周琳。
周琳看见男孩忿然作色的样子甚是喜爱，她缓缓地舞动着四肢走向他，稚嫩的外表下隐藏着风韵女人的妩媚，男孩放松拳头，双手搂住她的细腰，嘴凑近到周琳斑驳的左手手臂。
“你说真的？”周琳突然捧住男孩的脸颊对他说。
沉醉在吸允少女独特芬芳的男孩，肾上腺素的强烈分泌让他全然失去除亲密接触以外的其他感官，更何况是听觉，周琳稍稍用力推开说：
“今晚吧！”
“什么今晚？我劲都快上来了，很快很快。”男孩猴急地想继续着愉悦，女孩板着脸说：“你如果真的想为我出口气的话，这次我不阻拦你，今晚找个时间就去教训他。”
男孩一下明白了，他对周琳这次的允许感到诧异，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到她被施暴后的伤痕了，每一次都让他怒火万丈，杨言报复，但都被她拒绝。但这一次，她竟然主动让他去为自己出这口气。
“你确定？”男孩问。
周琳用坚定的眼神冲他笑了笑，男孩心领神会后，脸色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周琳披上自己的外衣，捡起地上的其他衣物后，两人便怒气冲冲地冲出了这间公寓，他们齐步走在路边，微风吹过，着实显得英姿飒爽、正气凛然。
晚上1点多的样子，喝得醉熏熏的周严培踉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深夜的小镇除了一排宵夜档依旧喧闹忙乱外，其他地方显得十分寂静冷清。作为生活在这里十年有余的周严培，别说只是喝多了，就算是闭着眼也能顺着道回去。
走到离家里还有五百米左右的小巷里，突如其来的尿意让他直打哆嗦，昏沉沉的脑袋艰难地左右晃动了两下后，他靠近墙边直接解决了。
“是他吗？”远处男孩问了问周琳，便疾步向前走去，跟随他的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
他们走到周严培跟前，没等他反应过来，无数拳脚已向他袭来，几个男孩毫不保留地对他进行殴打。
“让你横，老不死，给你厉害的！”男孩嘴上辱骂着。
周严培完全没有反抗的力气，酒精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如果是在清醒的状态，也许他能和他们撕博个几回合，酒精果真也是个好东西，麻醉神经的同时降低了疼痛感。
周琳淡定地靠着墙，点起了一支烟，她头稍稍抬起，向上吐着烟，很快，烟就被风吹散了。她看到对面二楼的窗外，细长的风铃被烈风吹肆，缠绕在粗大的防盗网上不得解脱，雪白纱质的窗帘一改素日里的温柔，也疯狂地拍打着窗台。
咿呀叫声夹杂在这叮当铃声中，细听，不是周严培叫喊得不够绝咧，只怪此刻风太大。
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对忍耐的自我度量衡，周琳曾经给过他机会，他本该在犯了一次罪恶后进行反省，而不是每次施暴过后的苦苦哀求，她不想承认这个烂醉如泥、性格极端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而周严培，却有着比他现在表面更龌蹉更肮脏的面目。周严培每一次酒后对她的殴打，周琳身上的痛楚就像是记忆唤醒的催化剂，经过大脑的发酵、沉淀，深沉炽痛的记忆就此松开了封锁的铰链，像涌泉一样从幽暗的神经通道喷射出来——那时的周琳无疑是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
那时的她应该是5岁左右，她总能在与妈妈单独一起的时候看到她美丽的笑脸，记得妈妈总是显得特别安静，但偶尔会特别喜欢说话，一些她当时听不懂的话，感觉像对自己说，又感觉像是妈妈的自言自语。
又是一个平常的晌午，外面暑气氤氲，斑驳树荫倒影在马路上宛如画家的抽象画，吭哧蝉鸣充沛在村庄里让人意乱心烦。小周琳在屋子里玩弄着一个彩色塑料球，她总是爱不释手，这是她唯一的玩具，也以为这世界上就只有球这一种美妙的东西。妈妈在屋檐上将刚割回来的芭蕉叶一小块一小块地裁剪开来，这是她用来陈放豆菓的工具。每天凌晨，她会将浸泡了一晚的米豆上火煮熟，吸干水分后加入红腐乳、些许糖、些许盐进行压碎搅烂作为馅料，然后包裹入和好的面粉当中。入馅的手势有点讲究，首先从大面团中取出一小坨，双手顺时针按压使其成为像饺子皮一样的圆形，但需要比饺子皮厚实，这样才能防止馅料在包裹过程中侧漏而出，左手轻握空拳，四指要与拇指间留下充足的圆形空隙，将压按好的面皮平放在虎口，就像路井盖一样覆盖在通透的井口，然后右手抓起适当的馅料放在面皮中间，右手一边向内挤馅料的同时，底下的3只手指便要顺时扭动往里凹的面皮，直至能顺利将馅料全部包裹进去封口为止，这样，一个白白的、鼓鼓的豆菓就完成了，妈妈会将5个豆菓一同放在裁好的芭蕉叶上，就像5个可爱听话的小兔子有序地窝在叶子上熟睡，待蒸熟后就可以去村口售卖了，有时卖得并不好，如果是冬天的话，妈妈会扣下馅料留作第二天再次利用，但夏天就不行，闷热的天气馅料熬不过一夜，妈妈只能不舍地作为全家的伙食了。
这时传来了“轰轰”的摩托车响，“又回来偷懒了”妈妈心想。
周严培从摩托下来，还没到门口，就将身上的上衣脱了，径直走到屋内拿起铁水壶就对着出水口一阵鲸吸牛饮，然后就倒在长櫈上。妈妈很是不喜欢他的这个习惯，觉得他不讲卫生，何况家里还有小孩，更甚的是今天他又喝酒了再回来。
“跟你讲了多少次，不要对嘴喝对嘴喝，这样不好，让小孩看见有得学……”
周严培没有理会，不作任何反应。
“天还这么早，你又回来了，今天又得赚少了，我今天也卖得不好，之前别人觉得没吃过，新鲜，也是愿意出点钱买来尝尝，但时间久了，就没有兴趣了，现在我能赚的越来越少了，小孩一天天长大，需要用钱的地方就更多了，你看你还一天天出去半天就回来躺着，回来也就算了，不该花的钱不花就是了，你还……”
他知道她又在碎嘴自己花钱喝酒了，是酒精的作用没错，他觉得那些碎嘴都像是一根根细针向他扎去。他咬着牙缓缓地爬起身，没有穿上鞋，脚掌虽沉重落地却并未摩擦出任何声音，他从小周琳的身旁走过，小周琳继续玩弄着她心爱的玩具球，他走到妈妈的背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是脑后头皮被撕扯的疼痛伴随着惊吓再一次提醒她，不应该在他喝酒的日子对其进行指责，哦，不，说话也不要。
周严培抓住她的头发，将其从屋檐拖进屋内，随后充斥屋内的只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喊声。过了一段时间，只剩下小孩的哭喊清澈可辨，而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孩的哭喊也亡佚寂灭了。哭累的小周琳趴上了妈妈的胸前睡着了，像一只小狗，像往常一样，只不过这次的妈妈是躺在冰冷的地上。
小周琳醒来，妈妈依旧沉睡，她站起来，去櫈脚捡起那个玩具球。妈妈比以往都睡得香，睡得稳，任由小周琳扔球弄掉东西的声响也吵不醒，似乎她也和爸爸一样喝醉了。
“妈妈，妈妈，我想吃东西。”感觉的饥饿的小周琳摇晃着妈妈的手臂——没有反应。
“妈妈，快醒来，我要吃东西，妈妈。”
叫喊无果，小周琳走到妈妈的头前蹲下，小小的双手伸进她凌乱的头发，发现抬不动，进而又吧嗒吧嗒地走到另一侧，双手同样伸进妈妈的腰，她使劲全力，还是无动于衷，她的这个动作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她天真地以为她单凭自己的力量就能抬动比自身重好几倍的体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望了望爸爸，又望了望妈妈，她再次站了起来，屁颠屁颠地走向厨房，一会又见她出来，她拿了一张塑料凳子又走进去了。只见她踩在凳子上踮起脚尖，打开了电饭煲的盖子，双手往里边抓起白米饭就忘嘴里塞。
周严培醒来已是下午6点多，他走到依旧躺在地上的妻子面前，一边挠动自己的头发，一边用脚踢了几下，口中说着：“哎，起来做饭。”然后他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低下头，发现妻子紧靠地面的皮肤紫红色的斑点随着自己脚步的晃动若隐若现，他只觉自己下手太重，现在还不得好好哄下别人起来为自己做饭，他蹲下想扶起，直觉告诉他这下闯祸了，妻子的身体异常地僵硬，他下意识地翻动她裸露的手臂，他吓得往后倒地而坐，那并不是因为殴打造成的。
小周琳看见爸爸已经醒来，害怕地拿着球就进去了房间，她到长大之后才知道，她当时头也不回地躲进房间，却未能让她好好地再看一次自己的妈妈，以至于到现在，她的模样已随着时间渐渐变得糊化。
周严培瘫坐在地上，他像是被上帝没收了灵魂，许久许久。
他一会儿摇头，像是在说：“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进去那个地狱般的地方。”一会儿点头，又像是在说：“又不是第一次进去，那里不是更好吗？不用干活也不愁会饿死。”继而又摇了摇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他踉跄地起身，这才想起来要关闭大门，门外红晕余晖纵然绚丽烂漫，却奈何让人倍感黯然落寞，已不再是仙女洒下的丝丝帷幔，也不再是画家描绘的灿灿画卷。他坐在櫈子上，颤抖的双手点起了一支烟，靡靡火星跟随稀薄烟雾透过窗户向远处蔓延，宛若点燃了那片晚霞，熊熊烈火般扑洒到他身上，万物连同周严培的灵魂、身躯一并化为灰烬。
第二天，嫂子粗莽的呼喊声让游离在空气中的组成成分重组，周严培被唤醒，像一台被格式化后重装的老机器，惺忪地通过观察四周来获取记忆——他错手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运红，你醒了吗？我来借个炖盅，这天气太热了，想炖点清凉的糖水，运红！”
“哦，来了，来了，嫂子你等一下。”周严培惊惶地回应道。
“是阿培啊，运红呢？她出去了吗？”嫂子在门外询问说。
“呃……呃……她……她……”他期期艾艾，即心慌又不知所措，只是想到不能让嫂子看见摊放在地上的妻子，他急遽地将妻子抱起，艰难地放在长木櫈座椅上，嘴边不忘大声喊说：“她，她不舒服，还没起来了。”
“哦，那你开门，我进去拿就行，等她醒来你再跟她讲一声。”
周严培准备走向大门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向房间，他拿了一床被套盖在妻子的身上，盖住了她半边的脸。
嫂子悠悠踱步至窗边，心里着急着想进屋，但为何大门就是迟迟未开，她往内一瞥，弟媳运红的脸从未如此安详且苍白。
“哦，嫂子，你是不是要这个。”周严培从门缝中穿出，见她欲探头向内，他急忙递上手中的炖盅。
“运红她怎么了？”
“哦……那个……她一早醒来说肚子疼，我让她躺会儿休息，躺着躺着就又睡着了。”
“哦，肚子疼？红枣糖水对肚子疼挺管用的，要不，你拿回去先给她煲点喝喝，我改天再炖就好了。”
“不不，她没多大的事，等下就好了，你拿去用吧。”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你看，她都睡着了，说不定等她醒来就不疼了。”
“那……那要不我先拿过去，我就加多几个红枣，炖好后再给你们盛多点过来，小琳也肯定喜欢。”
一听到嫂子说稍后还会过来，周严培更加腻烦，甚至有些厌恶，但却依旧表现得彬彬有礼：“不用不用，这太麻烦。”
“不麻烦，哪来的麻烦，就这样了……”嫂子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了。
周严培又小心翼翼地从细小的门缝中回到屋内，他迅速将窗户关闭，站在窗边费力忖量。
尸体怎么处理？一定要在晚上，不能被人发现！烧了？不行，晚上燃烧太彰着！淹湖里？也不行，离这最近的湖也要25公里，她身体现在僵硬笔直，用摩托车搬运起来走在路上，万一被路过的车辆那些看出个端倪呢？埋了？埋哪里？人突然不见了，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该怎么办呢？周琳还小，又该如何安置呢？烦懑如高光聚闪充斥了他的大脑，他知道他面临的并非是一件事宽即圆的事。错误是残酷的，它赤裸裸地将内我体系内的平衡扰乱，并将严重的后果平铺在你眼前，让你不得不直视面对。
忽然，他想起妻子有跟他讲过，希望等小周琳上学后两人到镇上找份稳定的工作，她希望周琳能在镇上上小学，然后初中，进而高中，最好能考上大学，这样，她就不会被动复制自己的人生，他还记得当时妻子灵动眼珠里的幸福与憧憬，而如今终究只弥留绝望和死寂。